第五卷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第143章

  少商也没想到,五年光阴这么快就过去了。

  窗外的花树绽了花苞,盛放后又凋谢,周而复始;湖面上的冰结了又化,鱼儿越来越呆肥;不过有时看看菱花铜镜中自己依旧萌哒哒的模样,少商又觉得好像没过那么久。

  她从小就是个不肯含糊的人,但凡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总要全力以赴。

  自接掌永安宫后,少商感觉自己像空降大企业的关系户,如何管理这百十来号人以及排布娴静有趣的宫廷生活,难度着实不小,一个弄不好就会鸡飞蛋打。少商不敢再我行我素,每个举措之前必询问岑安知——有否触犯宫规,有否涉及忌讳,询问后还要预置试行点。

  如此谨慎小心,这些年来她倒博了一个练达宽厚的贤名——这回不是皇老伯抬轿子是真的好名声,许多起初听起来异想天开的规令收效居然也不错。

  少商以往并没有这方面的工作经验,但她没吃过猪肉却看过猪跑——在一个偌大的封闭环境中,如果没有规律秩序的生活节奏,很容易产生懈怠厌倦等等怨恨情绪。于是她在落实责任安排工种之外,发布了两个新命令,一是但凡有妥善去处的宫婢,在年满二十二岁之后可酌情放出宫去,二是每年除了三祭五节,少商还会举办各色赛事,举凡女红,烹饪,园艺,甚至栽培暖房植被……中有出色者,都可获得重赏。

  而皇后就是现成的各项举措的评委裁判,她的各种修养内涵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哪个菜色更色香味俱全,她是一流的美食家;哪盆插花哪片园艺更有意境,她有最高级的审美情趣;哪幅绣样更精致出尘高雅大气,她是顶尖的鉴赏者……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年两年下来,永安宫众人似乎也都习惯了这种劳作与休闲间隔有序的生活。

  “少商君,少商君。”一个小宫婢含笑进门而来,“袁公子来了,正在灵露门外等您。”

  少商正聚精会神的读着一本药膳食谱,小心拟定下个月给宣太后的菜谱,闻言不悦:“不是叫他走偏门嘛,走正门给别人看见了怎么办!”

  那小宫婢捂嘴笑道:“想来袁公子就是想光明正大的叫人看见呢。”

  少商啪的将笔拍在案上,对镜拾掇一番仪容后板脸出去。

  灵露门外背身站立了一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公子,依旧是风度翩翩,长身玉立,对着一众小黄门和宫婢也是笑容可掬。少商跟做贼似的,先是倚在门槛内东张西望一番,看看没有永安宫以外的人后才一脚踏出去。

  “袁公子,不知此来何事啊?”少商一脸矜持模样。

  袁慎俊秀依旧,不过气质成熟了许多,前两年他原想蓄须,察觉到女孩嫌弃的目光,连夜将唇上的短须剃了个干净。如今的他,再不会因为女孩装模作样就出言讥讽,相反是和和气气的:“陛下召见你,我刚好在旁,特地来跑个腿。”

  周围的宫婢和宦官见他们二人要说话,十分识相的退了个干净。

  少商皱眉道:“岑安知手下的人都死光了么,传句话的事还要劳烦您袁郎官!肯定又是你在陛下面前有意着相——我不是说了么,你我还是避忌些的好,蔡家……”

  “蔡允大人打算收我做个散门弟子,平日有空去听他讲讲经学。”袁慎笑眯眯的。

  少商啊了一声,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敬佩:“虽说我知道你素有能耐,但居然能把蔡氏大族长都说转圜了也是大本事!说说看,你究竟怎么办到的——这几年蔡家人看见你不是喊打就是喊杀,他们怎么肯就这么算了。”

  “边走边说吧。”袁慎看看日头,“明日起你不是要在家住几日么,再晚就不好出宫了。”

  少商应允。

  袁慎走在女孩右侧,替她拂开沿途绵软的柳条:“前阵子有人参蔡司空因与上党太守有陈年旧怨,特意在考核时隐没其功,夸大其过——陛下大怒,立时就将蔡允大人下了大狱。”

  “这是真的么?”少商好奇道。

  皇老伯用人很有一套,讲究一个内外兼济,亲疏有序。

  那些立下汗马功劳的从龙股肱之臣,往往官职不显,而是予以滔天富贵;在这其中再挑几个真正的心腹之臣在尚书台决断政事;至于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这样显赫的‘三公’之位,反而任命那些海内著名的经学大儒。

  授官时,皇老伯对这些饱学之士自然是十分尊敬,不过一旦发觉其错处,惩治起来也是异常严厉——与对待景阩功臣的心软宽容迥异。

  袁慎道:“蔡允大人疯了么,就算要报仇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我替他把事情查清了,并非蓄意报复,只是大意失察,轻信偏听,被有心人抓住了把柄发作而已——陛下免了他的大司空,训斥一番也就是了。”

  少商笑吟吟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袁慎被这目光看的很舒服,笑道:“你又在肚子里说我坏话。”

  “那好吧,我不在肚里说,我在嘴里说。”少商笑道,“你给我老实道来,你等蔡家有难等了多久了?”

  袁慎哈哈一笑:“蔡氏约束子弟甚严,几位出仕的蔡家长辈也都小心谨慎——他们要是再不犯错,我都想自己动手了。”

  少商忽对他起了歉意,叹道:“你又何必如此。”

  袁慎向他恭恭敬敬的作了个揖,叹道:“小可今年已二十有七,再不成婚生子,怕有无后之忧了!”

  少商望天:“其实婚姻真没什么好的,你看看五公主,嫁出去时比前四位公主都风光,称得上十里红妆,华盖满城。可自从完婚后,与小越侯之子三天两头吵闹斗殴,上个月险些将小越侯的府邸给点着了……”

  “这是恶人自有恶人磨。”袁慎道,“五公主与驸马,一个骄奢淫逸,一个跋扈凶残,我看这俩是天生的一对。你没见自从五公主嫁过去后,连小越侯都没精神挑事了?”

  “有精神才怪了!”少商压低声音,“半年前有一回,我去长秋宫奏禀一事,正碰上越皇后召了五公主夫妇在训斥呢!你是没看见啊,五驸马脸上好长的三道血口子……”

  “那公主呢?”袁慎也是一脸八卦。

  “听说头发被薅掉了一大撮,头皮都见血了!”

  袁慎啧啧两声,满脸幸灾乐祸,少商知道其中缘故——五公主婚后数月,某日进宫谢恩时撞见了袁慎,居然异想天开的要召他为入幕之宾,当时袁慎脸都绿了。

  后来袁慎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将五公主私养面首之事捅了出去,皇帝气的半死,当即将作为嫁妆添加给五公主的食邑又减去了一大半!

  ——就算要养面首,也不能新婚就开始啊,至少要生下儿女人至中年之后啊!就算不看越皇后的面子,越家也是功勋卓著的外戚之家,这也太不给功臣面子了!

  “本朝公主不如前朝的风光喽!”少商摇摇头。

  前朝公主不但养面首,还屡屡能在著名的历史关键时刻留下鲜明的印记。而本朝嘛,皇老伯看起来十分厌恶公主干政,所以公主们的轶事也只剩下桃色纠纷了。

  “少商。”袁慎停住脚步,看向女孩目光灼灼,“蔡袁两家已和好了,与我定亲的蔡家女公子也早就嫁人生子了。等令尊的寿宴之后,我就请长辈上门提亲吧。”

  少商不无烦恼:“你为什么非我娶我呢。”

  五年前,她满身伤痕的自闭入永安宫,这不长眼的袁某人就跌跌撞撞一路跟过去。她不开宫门,他就几个时辰几个时辰的长立门外,弄到议论纷纷少商不得已放他进去说话。

  “我要娶你!你记住了,等我把蔡家的亲事退了就来娶妻你,你这回不要再匆忙答应给别人了!”——袁慎冲她这么喊着,脸上还带着被蔡家打出来的血痕。

  “我脾气这么坏,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少商无奈道,“你何必自讨苦吃呢,找个贤惠和善仰你如天的妻子不好么。”茫然中,这句话她似乎对另一个人也说过。

  袁慎站到女孩面前,玩笑的看她:“你明明是想嫁人的,莫非只是不想嫁给我?”

  少商想起了一件尴尬事:“好好说话,别提有的没的。”

  袁慎忍笑,扯了一支湖边的杨柳:“家母在前夫过世后,立定了终身不嫁的念头,什么天皇老子都不嫁。你呢?”他回转目光到女孩身上,“你还是愿意嫁人的吧。”

  少商不情愿的点点头:“……嫁还是要嫁一回的。”大不了过不下去绝婚就是,她决不让过去之事影响她未来的人生。

  袁慎笑了笑,眼看前方已是长秋宫,他赶紧说道:“其实你仔细想想,我们成婚是最好不过的——你我都清楚彼此性情,谁也不用装模作样,有时吵吵闹闹也不乏趣意。少商,说实在的,我们是同一种人,你见过豹子与麋鹿一道栖息的么。只有同一种人,在一处才过的长久。”

  少商有些怔忡。

  其实她明白袁慎说的都是实话,她和袁慎做夫妻最合适,甚至可能比嫁给楼垚都合适。他们都狡黠,警惕,防备性强,甚至天生带了三份凉薄;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将生儿育女,利益一致,彼此信任。

  ——袁慎决不会半夜杀出去报仇,他会隐没在暗处慢慢收拾凌氏兄弟,而作为妻子的自己可能在一旁出馊主意。

  “已经五年了,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袁慎没有向长秋宫方向去,而是斜开几步,“过几日又是元宵了,到时我带你去看灯罢。”

  他忽然停步,转身过来,笑如春风:“——适才我说的娶你缘由都是废话!我想娶你,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头一回在元宵灯会上遇见你,我就暗暗心悦于你,但你看来犟头倔脑,实非佳妇人选。后来因为桑夫人之事你我又见了几回,我就想,你年纪还小,慢慢教导总能成为一位妥帖的宗妇——谁知道,这一犹豫,就晚了。”

  袁慎站在少商侧前方十余步处,浅蓝色的锦袍上绣有山河鹤羽,比湖光山色更秀丽清雅。他面上的神情似悲似喜,“这些年来,我看你渐渐长大,学着稳妥周全,学着滴水不漏,我忽怀念起你在尹家一言不合就打人的样子。我又觉得,你永远不长大,永远满身尖刺的样子,也是不错。”

  程氏少商是他见过最鲜妍明媚的女孩,无论何等逆境,她都会披着最清新的阳光雨露大步踏出去,哪怕在荆棘上踩出斑斑血痕,也终究会走出一条路来。

  “少商,我喜欢与你待在一处,听你偷着说人坏话,看你自得其乐的我行我素,日月绵长,岁月悠远,你我最终会白头偕老,合葬一处。”

  说完这番话,他再度斯文的行了一礼,微笑着离去,只留下少商愣愣的站在原处。

第144章

  发了半天呆,少商挠了挠腮,然后缓缓走向长秋宫,看见上前来迎自己的宫婢宦官,她习惯性的摆起温煦可爱的笑容——熟悉的殿宇,不一样的摆设,少商这么多年还是不大适应,不过看见皇帝一家三口以倒品字形坐在内殿正中,左右不见宫婢与宦官,连岑安知都没在,她一下竖起了满身的汗毛,严阵以待。

  皇老伯坐在正中,大马金刀,双手搭膝,左边耳垂有些奇怪的发红;越皇后坐在他右后方,斜倚着案几给自己补指甲上的蔻丹;三皇子,哦不对,是新任的太子殿下则坐在皇帝的左后方,手上翻着一卷竹简,也不知是奏章还是典籍。

  少商行完礼,小心看向上首这压迫感极强的三口子,最后目光落在越皇后身上——宣太后已如秋后落叶般衰老了,可是越皇后却如丰润如碧波春水,容色越发深浓。

  她有点不大舒服。

  皇帝笑眯眯的朝她招招手:“坐近点,朕有话要问你。”

  少商觉得皇老伯笑的活像像狼外公,愈发心中警惕,只敢往前挪半尺。

  皇帝问:“这阵子淮安王太后身体如何啊?”

  少商看了眼越皇后:“回禀陛下,比正旦前好些了,但还是气衰体虚,食不下咽……这些妾昨日已对皇后娘娘说过了呀。”

  皇老伯虽然很关心前妻,但人家毕竟有正经工作的,不能处处关心到,是以这几年来少商不可避免的要向越皇后报备宣太后的状况。

  这话说下,越皇后呵呵两声,太子冷哼一声,皇帝摸摸胡须:“宣太后是不是又说自己的身体像宣太公的话了?”

  少商叹道:“每回生病都说的,还说当初宣太公也是这些症疾——都是妾无用,没有照料好太后。”不能化验没有西踢,连病灶是什么都弄不清,古代人从生病到去世利落的很。

  “这不怪你,两年前那回那么凶险,若不是你,她差点没熬过去。”皇帝摆摆手。

  少商很标准的拜倒:“妾谢过陛下体恤。”她看越觉得皇老伯的左耳垂红的很奇怪——她有个大胆的猜测,然而她不敢问。

  皇帝一脸英明睿智的微笑。

  越皇后再度呵呵两声,太子跟上冷哼一声,皇帝不去理他们,忽然换言道:“听说东海王自正旦后就没去永安宫看望太后了,这是怎么回事。”

  少商貌似茫然状:“有这么久了么。对呀,东海王为何一个多月没来啊。”

  皇帝吊着眼角:“依你看来,莫非东海王心绪不佳……”

  “不会呀,东海王自从成为东海王之后,妾看倒比以前自在了,去年跟二公主夫妇去山里消暑,与一群闲士诗啊赋啊的云雾缭绕,回来时心宽体胖,娘娘给殿下做的衣裳还得再改。”少商的眼神很天真,继续拉扯。

  越皇后不耐烦了:“陛下,这蔻丹我自己涂不好,您和少商慢慢说,我先退下了。”

  新太子和亲妈同款表情:“父皇,要是没什么事,儿臣先告退了,还有好多事……”

  “别闹!”皇帝跟赶苍蝇似的朝身后的妻儿挥挥手,“谁也不许走,都给朕老实听着!”

  回过头来,皇帝虎着脸,对着少商拍腿道:“小丫头还想糊弄朕!说,一个多月前你跟东海王说了什么,吓的他从永安宫的阶陛上滚了下去,还摔破了脑门!”

  太子感兴趣了,端着一碗酪浆看向女孩:“长兄头上的伤原来是你的缘故?”

  “你推子昆了?”越皇后惊异道。

  “不不不,妾哪敢啊!”少商吓的连连摆手,“借妾一百个胆子,妾也不能跟东海王殿下动手啊!”

  “你是没动手,你动嘴了!”皇帝又拍了一下腿,“你还不说实话!”

  少商无可奈何,只能扭捏着说出实情,“其实妾也没说什么,只是跟殿下说,说您现在也没王妃了,不若娶了妾罢……”她现在还记得东海王当时的脸上表情,便是遇见妖魔鬼怪也不过如此了——真忒么丢人!

  话还没说完,越皇后已经咯的一声笑了出来,新太子险些喷了嘴里的酪浆。

  越妃笑的前仰后伏,指着少商道:“是不是宣太后说自己身体不好了,想在走之前看你成婚嫁人?”

  少商尴尬的点点头。

  太子抹掉嘴角的酪浆,气急败坏:“你一个小小女子怎能说这种话!前脚宣太后叫你嫁人,后脚你就去向兄长提亲!你好啊你,真是果敢善断,一点也不迟疑!”

  皇帝继续朝背后挥手:“你们俩都别说话,朕还没问完呢……少商,你说那话之后,子昆怎么说?”

  少商的脸色好像刚吃剩的青蕉皮:“东海王殿下没来得及说话,当时就从阶陛上摔了下去,然后捂着额头跑了,都没和娘娘拜别,说是要回去裹伤。”

  皇帝忍笑:“那你觉得子昆愿不愿意娶你啊。”

  “看来,似乎,是不大愿意的。”少商难堪的承认,“……可这是为何啊?东海王殿下柔仁寡断,妾刚好给他拿主意。等成婚后,妾既能接着照料永安宫,又能叫王太后对殿下放心。妾以为这门亲事很合适啊!”

  “合适什么合适!长兄若娶了你,还不被你欺压的连头也抬不起来!”新太子差点喷口水,“这门亲事孤不同意!”

  “妾不会欺压东海王的!妾是心地很好的人,永安宫上下都这么说!”少商很愤慨。

  “你比孙氏更不像话,到时长兄还能剩下几根骨头!”

  “东海王每根骨头都会好好的!”

  越皇后笑的趴倒在案几上。

  “你们都给朕住嘴!”皇帝大喝一声——他终于明白了为何自打有了程少商前妻的嗓门越来越大。

  深深吸气后,皇帝正色道:“少商,这事袁善见知道了么?”

  “知道的。”少商嗫嚅,“他听说东海王跌伤了额头,就来问我,我照实说了。”

  “他倒不生气?善见什么都跟朕说了。”皇帝饶有兴味,“还说过几日要去你家提亲。”

  “妾还没生气呢,他生什么气啊。”少商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当年妾打算悄没声息的在永安宫过几年,待风平浪静再做打算。谁知袁善见敲锣打鼓的一通闹腾,满都城都知道他要退婚。他虽没明着说出我,可他一天四趟的往我家跑,蔡家难道会不知道?!害的家父家母这几年看见姓蔡的就要绕着走。唉,可怜他们一生与人为善,却因为我差点与名门蔡氏结仇——这种情形下,我要是敢嫁他,就是明火执仗的抢了蔡家的婚事!”

  总不能她自己快快活活的嫁进高门,让娘家结个大仇家吧。

  皇帝笑道:“朕也曾责怪善见一天到晚往永安宫跑,然而善见说,是怕你不等他了结前事,就又要嫁别人了。”

  少商辩解道:“如今袁公子是与蔡家尽释前嫌了,可一个多月前他们还势同水火呢,妾,妾自然要另寻出路……”

  “看来袁善见倒没忧虑错。”新太子见缝插针的嘲讽。

  越皇后继续趴在案几上闷笑。

  “妾真觉得这门亲事挺好的。”少商犹自挣扎,“东海王殿下也太伤人了!”

  皇帝莞尔一笑:“少商啊,朕来告诉你。子昆头一个喜欢的是深明大义委曲求全的曲泠君,后一个是孙氏,你以为自己和她们哪个像了?”

  “曲夫人也就罢了,妾比孙氏还是强一点的罢……”少商嘟囔。

  “你错了!”皇帝道,“十年间,孙氏的所作所为哪能一点不露,子昆能容忍她十年,会没有一点情分在里头?”

  少商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张大了嘴:“不会吧,孙氏她人品……”她说不下去了。

  皇帝道:“不错。在世人看来,孙氏人品低劣,浅薄无知,可难保子昆对她没有怜惜之情啊。”

  少商惊讶的久久无语,但细想想,仿佛也有道理。

  “好了,言归正传……阿姮你别笑了,朕要说正事了!”皇帝不满的瞪了后面一眼,“少商,有件事得让你知道,子晟在边塞立下大功了……”

  他有些难以措辞,新太子立刻接上:“这几年中,子晟在西北灭盗匪,拓商路,招降塞边数族,平定羁縻之乱,转战千里,不但为朝廷省下许多粮草兵马,更在上个月收复蜀地之战中从陇西出奇兵,辅佐诸将合围僭王,可谓功勋卓著!”

  少商低头听着,一言不发。

  “你若真的应了袁家的亲事,朕就立即将此事传至西北。”皇帝道,“子晟这些年累进军功,早就抵过前罪,朕必然要大大的封赏他。而且他年纪也不小了,霍家只剩他一人……届时,朕会严令子晟择妇成婚,开枝散叶。你可想清楚了!”

  少商抬起头,微笑道:“原来蜀地已平,这消息还没传开呢,妾先恭贺陛下天下一统。”

  她恭敬的磕了个头,再道,“霍大人是天上的雄鹰,只要挣脱了旧日恩怨,必能展翅高飞,将来位极人臣,子孙繁茂,也不在话下。也不知霍大人的婚仪在哪里办,若是在都城,说不得妾还会携郎婿一同赴宴呢。”

  皇帝正正的看着女孩:“你真想清楚了?”

  “陛下,妾五年前就想清楚了。”少商再度叩首。

  “行,你这就退下吧。你这些年服侍淮安王太后十分用心,后日你父亲的寿宴,朕会赐下美酒与金帛。”皇帝发话。

  少商恭身道谢,随后垂首告退。

  越皇后总算止住了笑,望着女孩离去的门槛:“以前宣太后总说她看着狡黠凉薄,实则一片赤子之心,当时我还不明所以,如今才懂了。”

  新太子赞同道:“母后说的是,自长兄辞去储位后,朝臣世族颇有忌惮,儿臣本想为长兄再说一门好亲事,谁知都在那推拖支吾,真正可恨!”

  越皇后翻了儿子一个白眼:“那你适才还讥讽少商。”

  太子难得叹了口气:“她为人纯挚不假,可行事实在离谱。袁善见那样一个生有七窍玲珑心之人,怎么会看上她的,也是奇了!”

  “这话你五年前也说过,陈词滥调!”越皇后吐槽,随后又叹,“唉,真是个执拗的傻孩子,放着鲜花着锦的金光大道不走,非要另寻出路,真是……”她是过来人,怎么会想不通其中缘由。

  太子嗤笑一声,哗啦啦的整理竹简卷筒,一脸通透的聪明样:“母后说的没错,程氏就是个不开窍的!子晟那样才貌双全的人才,西北诸城的高门女子趋之若鹜,都哭着喊着要为他牵马捧鞍!前年子晟主持边城的上巳节祓禊大礼,小女娘们差点把崔侯父子挤下河去。只要子晟点个头,要什么样美貌温柔贤惠的名门闺秀没有!”

  “那子晟为何不找几个美貌温柔贤惠的呢?”皇帝冷不丁来了一句。

  太子立刻泄气了,无奈的叹口气:“……因为子晟也是个不开窍的。”

  帝后含笑对视一眼。

  随即,不屈不服的太子殿下又兴然起来:“不过这下好了,今天我就军马传报西北,让子晟死了心,赶紧娶妻生子!真是的,这么多年还没折腾够么……父皇,您说子晟会挑哪家的女公子啊?”

  皇帝语中带笑:“这些年你与崔侯信函来往,提及最多的不是那位骆氏么,就是以前给五公主做伴读的,叫什么来着?”

  “叫骆济通,前长水校尉骆宾之女。”太子叹道:“要说呢,骆家也是名门世族,可惜这几年族中子弟平庸,至今我没听说一个出众的,霍家单薄,将来叫子晟如何仰赖妻族呢?好在那骆济通是出了名的大德贤妇,初嫁才一年就守了寡,却数年如一日的服侍重病卧床的舅姑,博得夫家一片赞誉。无论才干还是德行,俱是顶尖的——”

  “总而言之,比少商贤惠百倍。”皇帝点点头,微笑的看着儿子,“这件事情,前前后后都是你的意思,你将来可不要后悔。”

  太子想了想,坚定道:“程氏是个死心眼的,与其叫子晟一年年空耗下去,还不如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不论袁善见还是骆济通,都足以匹配程氏与子晟。有些事,就当快刀斩乱麻,越拖越坏事!”

  “好!”皇帝微笑着一拍手,“就依你的意思,朕这就去信边塞,让崔祐给子晟赶紧定下亲事!当初朕给子晟定的处罚是戍边七年,待他回来时,朕要看见霍家的新妇与儿孙!”

  太子喜道:“父皇英明!”

  越皇后怜悯的看着儿子——她记得上一个皇帝这么对着笑的人,不出一年就被坑进坟头了。回头她得提醒下皇帝,到底是自己儿子,别坑的太狠。

  太子正要告退,忽回头道:“父皇,儿臣这才发觉,您的左边耳朵怎么红了……”

  皇帝摸着自己的耳垂,轻咳两声:“适才有些发痒,朕揉了几下。”

  太子不疑有他,关怀道:“父皇还是传侍医来看看的好。”

  待太子离开后,皇帝收敛笑容,摸着耳朵对越皇后瞪眼:“都是你,不知礼数,险些叫人看出来!”

  越皇后婷婷袅袅的走到皇帝身旁半跪着,眉目含情的嗔怪道:“陛下现在倒爱讲礼数了,当年陛下二十三,我才十三,陛下怎么不知讲礼数啊。既然嫌弃我,不如也去找几个美貌温柔贤惠的名门女子?”

  皇帝看着越皇后眼角眉梢的风情,心头一阵意动,将她拉进自己怀中,咬牙笑骂道:“朕就喜欢咬朕耳朵的!唉,子端这傻孩子,这辈子怕是遇不上会咬他耳朵的女子了!”

  越皇后咯咯一笑,用力去推皇帝,皇帝山岳般高大的身躯就势往后倒下。

  然后越皇后撩裙分腿跨坐其上,双手按住皇帝的胸膛,趾高气扬道:“某乃金角山女大王,今日巡山,不想碰见你这狂徒。虽说你胡须皱纹一大把,但还剩了几分姿色,待本大王试试你的身手,若是得力,就上山与本大王做个压寨郎婿罢!”

  皇帝斜乜着眼:“大王想怎么试?”

  越皇后娇媚一笑,嗷呜一口咬在皇帝的喉结上。

第145章

  “三叔母你别笑了。”少商满脸无奈,案几对面坐着花枝乱颤的桑夫人,“这事究竟哪里好笑了。”

  桑夫人坐直身体:“五年前,你看见皇帝与淮安王太后亲近,酸溜溜的跟我说‘不知陛下与越娘娘是如何相处的’。这五年你果然看见了,结果还是酸溜溜的。你倒是说说,陛下总共两个女人,你究竟想要他如何。”

  “唉,那不一样。”少商托着下巴,叹道,“五年前,陛下和太后在我们跟前最亲近的举止,也不过是头挨在一处看看风景——那时我就觉得哪里不对。这些年来,我才看见真正亲密无间的夫妻应当是什么样子。”

  为什么当时女孩会觉得不对劲呢,自然是她对比自己和霍不疑相处的情形,发觉帝后之间总有疏离感——桑夫人没有戳破这点,而是说道:“你难得出宫,我也难得回都城,你要是还想絮叨淮安王太后的事,我可就走了啊。”说着作势欲走。

  少商连忙挽留。说来也怪,她与桑夫人情同莫逆,举凡对世事的看法,爱好,习性,甚至吐槽别人的方式都不谋而合,唯独在宣太后一事上,两人居然背道而驰。

  尤其当桑夫人得知少商成为了永安宫令,反对的更是激烈。五年以来,她无数次给少商出各种主意,病退,伤匿,相亲……总之是要求她赶紧出宫回家。

  “叔母为何总是不喜欢太后呢?她是个好人呐。”少商百思不得其解。

  桑夫人转过身体,讥诮道:“你二叔父也是好人,可我从来看不上他。不过自打他和青苁成婚后,算是顺眼多了。你在宫里待了五年,眼界愈发狭隘,心胸愈见浅薄,整日里想的都是针头线脑的蜉蝣小事——你拿镜子照照自己,还认得自己么!”

  少商反驳道:“陛下也在宫里,他还掌管天下呢,难道他的眼界心胸也小?”

  “可你是待在淮安王太后身边,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我怕你跟她久了,也学的像个怨妇!”桑夫人走过去将窗门合紧,一气说个痛快,“虽说越皇后脾气不好,可我宁愿你在越娘娘宫里摔摔打打,也胜过在宣太后身边浑浑噩噩!”

  “这不公平!当年风雨飘摇,陛下须得亲自上阵搏杀,可天有不测,刀枪无眼,于是他在出征前,急急将还未两岁的东海王立为储君以安天下——陛下不能这样,用得着的时候,封皇后立太子,用不上的时候,就左挑眉毛右挑眼,这皇后太子又不是娘娘和东海王自己要做的!”少商忿忿道,“说到底,都是乾安老王爷推娘娘入火坑!”

  “宣娘娘的命够好的了!”桑夫人一点没触动,“当年我亲手给我的挚友收的尸,她的门第家世可一点不比宣家差!可惜她没个‘推她入火坑’的舅父庇护,一朝防卫不慎,家乡受了悍匪血洗,她们母女几人死的那是惨不堪言,你那位宣娘娘可受过这份罪?!”

  “叔母这是大不敬!”少商皱眉。

  “你去告我好了!”桑夫人直接开骂,“好吃好喝好日子过了几十年,整天委屈这委屈那,你还在一旁跟着起劲!早知如此,五年前我就该趁你昏迷不醒,把你抬上马车一道走,让你去外面看看黎民生计,百姓疾苦。哼,天底下所有吃饱喝足的怨妇毛病,饿上几顿都能解了!”

  少商不服气的嚷嚷:“因为我服侍太后,阿父和兄长还升官了呢!”

  桑夫人反口就是一句:“拿你换来的升官发财,你父兄心里比剜肉还痛呢!”

  在叔母大人逼人的目光下,少商不得不闭嘴。

  桑夫人瞪满意了,才继续道:“想那茹毛饮血的年代,人们凭本事击败了强大凶猛的巨兽,成为万物之灵。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将愚钝赞美为敦厚,将孱弱吹捧成文雅了呢,想来真真可笑!”

  “叔母你扯远了。”少商想要侧过身体避坐,桑夫人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扯回来,“人生天地之间,各凭本事活命。宣氏为后,靠的是当年那一纸盟约和陛下对她的敬重,越氏靠的是陛下的情意,哪天陛下爱驰情淡,你看看越娘娘会不会愿赌服输的!”

  少商不情愿的承认:“越娘娘应该不会像太后那样的——有一回,我向她禀告太后病势沉重,她自言自语了一句,‘我是不会病的,什么时候陛下对我的情意不再,就是我的死期’。哎呀呀,三叔母,可吓死我了!”

  桑夫人点点头:“嗯,听起来像是个性情中人。”

  “越娘娘真是奇特。”少商抬头回忆,“她是真的不在乎位份尊荣之类的虚名——陛下没给她办封后大殿,她没生气,陛下给太后的贡果比给她的新鲜,她也不生气,可陛下若是多问几句太后是否安康,她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

  大约是长久生活在安全稳定的环境中,少商觉得自己的思想都有些闭塞了,此时经过桑夫人点拨,头一回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待帝后三人的死局。

  宣太后的性情的确有消极矫揉之处,若她身处越氏的位置,自己屈居妾位几十年,怕不早抑郁而终了,若再碰上典仪差了些尊重,供养怠慢了些心意,估计又要长吁短叹了。

  越皇后为何能毫不在意这些呢,这是因为她笃定皇帝对自己的感情——与宣太后酸涩的少年时代不同,越姮生长在一个精神物质双重富足的美好环境中,自幼貌美聪慧,被强大的家族视若珍宝。

  当帝后三人碰到一处时,拥有相同寄人篱下经历的两人没有产生共鸣,反而性情截然相反的皇帝与越氏始终情投意合。

  少商曾亲眼见过,皇帝对宣皇后诉说自己父母早亡的心酸,宣太后感同身受的说了自己在乾安王府的种种委屈——看似很投契很美好,但殿内的气氛却越发低落。

  而越皇后呢,大约会干脆利落的说‘把我的阿父阿母分你一半好了’!

  皇帝有些直男的通病,自己的女人委屈一点无妨,但对‘旁人’却要客气些;越后明白这一点,而且甜水浇灌出来的孩子往往不会很敏感,所以皇帝有些不足她睁眼闭眼就过去了,宣后也明白这一点,还心细如发,所以加倍痛苦。

  这些年来少商冷眼旁观,发觉越皇后对皇老伯有种奇特的占有欲——在越皇后眼中,一把年纪的皇老伯从头顶到脚趾,哪怕一根白发一条皱纹说的梦话发的酒疯……都是属于她的;她人生中最大的痛苦,就是不得不将皇帝分出去一半。

  所以宣氏被废后她喜上眉梢,不是因为自己可以做皇后了高兴,而是以后皇帝全须全尾都是她的了,自然不会去计较什么封后大典。

  桑夫人仔细觑着女孩的神情,知道她意动了,继续加把火:“再说了,陛下再喜欢越娘娘,也没有因此废后啊。宣太后被废,纯是因为朝局!”

  少商叹道:“也是东海王忒老实了。”

  “你身在都城,耳濡目染都是东海王动辄得咎的样子,便以为东海王一无是处,实则不然。”桑夫人道,“我也是前两年回了趟白鹿山才想明白。”

  少商紧张道:“怎么说?”

  桑夫人道:“东海王少有贤名,在百姓中颇有名望,山野名士常比之为秦之扶苏,忠厚仁爱。可百姓和山野名士推崇又能如何?朝堂上那些重臣世族他镇不住啊,大事小情此起彼伏,没完没了的。”

  “少商,以前我教你读书,你该知道两点。第一,举凡新朝建立,最要紧的就是头两位君主,只要延续至第三代君主,就会人心思定,众臣服膺,国祚便能延续下去——如暴秦二世而亡,就是找错了胡亥。”

  少商听的认真:“那第二点呢。”

  “第二,君弱臣强,实非大幸。”桑夫人轻声道,“于是麻烦来了,第二任君主至关重要,偏偏东海王压制不了那些虎狼重臣。那该怎么办呢?其实陛下还有一个法子——少商,你还记得秦穆公令三贤殉葬的故事么?”

  “记得记得!”少商卖力点头,也轻声道,“当时叔母就说,秦穆公招贤纳能,聚集了一批前所未有的能人志士,可偏偏穆公之子康公平庸。说不得,殉葬是假,为康公扫除阴霾是真。可是……”她艰难道,“陛下仁厚,怎么舍得对那些亲如兄弟的臣子大开杀戒。”

  “你终于明白了。”桑夫人满意的点头,压低声音道,“秦康公虽安稳继位,但秦国积累数十年的人才凋零殆尽,致使秦国再度羸弱;而高皇帝就聪明多了,除了几位异姓王,其余开国功臣几乎都没动——”

  “叔母让我来说罢。”少商轻声道,双目灼灼如骄烈旭阳。

  她凑到桑夫人耳边:“高皇帝不是废不了吕后母子,可他麾下那群打天下的老兄弟哪个是省油的灯,如戚姬这样只懂以色侍人的深宫女子,如意又年幼柔弱,面对一干如狼似虎的悍将谋臣,直如羊入虎口,所以高皇帝只能浅尝辄止。可换了吕后就不一样了,韩彭这样天下闻名的豪杰,她说杀也就杀了,群臣中哪个敢不服她。”

  桑夫人微微一笑,觉得自己终于把火点着了。

  “陛下虽与高皇帝性情迥异,但既然做了国君,就必须大局为重!”少商抵着桑夫人的耳朵一字一句道,“其实东海王若是三世之后的储君,未尝不能为君。可偏偏国朝新立,人心不稳呐,既然陛下舍不得杀几个股肱之臣祭祭祖宗,就只能易储了。”

  桑夫人咬牙切齿:“他们君臣几个都是老江湖,肚里什么不知道,只是没说破罢了!你原先多么犀利专制,这几年在永安宫里养傻了,居然会向东海王求亲,简直昏了头,真该狠狠打一顿——好在东海王没答应。我告诉你,当不了君王的储君,就算旁人不去算计他,他心里也永远不会安生,你要陪着个患得患失忧心忡忡的男人一辈子不成?!”

  “叔母,少商错了!”少商赶紧拜倒。

  桑夫人点点头,满意道:“还算太后有心,知道该放你嫁人了——你若是还像以前一样心有鸿鹄,就该高飞四方。”

  她用力一甩长袖,“本来这趟回来我给你找了门亲事,是我兄长的得意门生,因为守孝耽搁了婚事。人品相貌都不错,又兼家资富足,到时候他研修学问你鼓捣水车瓦窑什么的,有空就游历天下,岂不美哉?!”

  “叔母!”少商苦笑。

  桑夫人露出顽皮的笑意:“也是我小看你了,白白操心一场,没想到你躲在永安宫中都有人天天踹门!我看姓袁的蛮好,比我兄长那门生强,算算他的资历也是时候放任外郡了,到时你就跟他去外面走走,嗯,这样挺好!”

  少商被桑夫人的自说自话逗乐了,正要表示自己还要再想想,既然打算嫁人了,就要好好嫁;谁知这时青苁夫人来了。

  青苁夫人手捧托盘进来,笑道:“你们真是比亲母女还亲,躲在屋里这么久说什么呢,莫非要把五年的话一气说完。”

  桑夫人笑道:“我们正在说你呢,说你怎么不声不响就嫁了次兄。”

  青苁夫人放下托盘,坐下后叹气:“便是再让我投十回胎,我也想不到会嫁子容大人这样的郎婿。”

  桑夫人兴味道:“那你想嫁什么样的人。”

  青苁夫人道:“元漪阿姊那样的。”

  ——桑夫人噗嗤笑出声,少商险些从桌上滑下去。

  “不是说笑话,我十三岁起就觉得元漪阿姊是这世上最有胆识担当的人!”青苁夫人苦笑,“我自幼无父无母,寄居在远亲家中,平日只比奴仆好几分。那年舅母和元漪阿姊斗气,硬叫我给外兄做妾。外兄抵挡不过,只能拿我出气,反倒元漪阿姊怜悯我关照我……后来萧家遭难,元漪阿姊和外兄绝婚,我就跟着元漪阿姊走了。”

  夫妻离婚,小妾跟着前妻跑了,在当时也是一桩奇闻了。本来萧夫人的前婆母还要说三道四,萧夫人威胁让青苁去告他们逼良为妾,怂货们就滚了。

  “我原是不想嫁人的,反正程家也会给我养老。”青苁夫人很惆怅,“谁知道一场阴差阳错,弄到这般地步。”

  这场婚事来的十分狗血——两年前,程承从白鹿山回家过正旦,途径萧夫人新购置的偏远庄园时,顺便将在庄园中清点账目的青苁夫人一道捎回家。

  结果倒霉了一辈子的程承这回也不知是幸是祸,车队遇上山雪倾泻,青苁夫人与程承一起滚落山崖,三日三夜后才被人找回来。

  为了度过劫难,两人在崖底不得不互相扶持,于是出来时人人都看见他们肌肤相亲,衣衫不整——程始乐的眉开眼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办妥了程承与葛氏的绝婚手续,再一通煽情兼吓唬,赶紧把倒霉弟弟和青苁夫人送入洞房,大功告成!

  萧夫人本就不希望义妹孤独一生,便在不声不响中默许了。

  青苁夫人将义姊的话奉若神明,既然答应了萧夫人要好好照料‘难叫人放心的’可怜二弟程承,这两年她就在白鹿山悉心服侍程承起居。

  “当初没想过要嫁次兄这样的人,现在呢?”桑夫人调笑道。

  “……还成吧。”青苁夫人再叹,“子容君也是可怜人。”

  ——这话少商同意,整个程家再没比程承更倒霉的了,在偏心粗暴的亲娘身边过了二十年,又在狭隘恶毒的葛氏身边过了十几年,大半辈子都不知道温柔细致的女人是什么滋味,当他娶了体贴柔善的青苁夫人后,结果可想而知。

  三人没说几句,程承默默的摸了过来,站在门外踟躇不前。

  少商欢快的喊道:“二叔父,你怎么不进来啊!”

  “进来做什么,你以为你二叔父想见的是你么。”桑夫人配合得当。

  两人挤眉弄眼的去看青苁夫人,只见她脸上浮起一抹少见的红晕,冲门外低低的柔声道:“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程承讪讪道:“没,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若是无事就回屋吧。”

  这真是少商听过的最没营养的话,比五皇子调戏宫婢还无趣。

  青苁夫人好气又好笑,走过去耐心的嘱咐,边说还边替丈夫整理衣襟:“我还要和嫋嫋去见阿姊,得说一阵呢。你先回去,将水盂搁在火炉上,把墨磨好,等着我回来……别离火太近了,上回你手掌被燎到了,伤还没好呢。”

  程承重重的应声,欢喜的满脸放光。

  屋里的桑夫人走到少商身旁,笑眯眯的看着她。

  少商咂巴一下嘴,叹道:“我知道叔母的意思,好好嫁人,不要胡思乱想,对吧?不过叔母啊,将来我嫁人后要是天天打架该怎么办!”她觉得这种可能比较大。

  桑夫人板起脸:“那就打赢之后再绝婚,总之你给我先嫁一次!”

第146章

  程始的生辰在正旦后的第六日,不过他这回并非整寿,之所以能将天南地北的程氏全家都聚集起来,是因为五日后就是程姎的婚仪。

  五年前萧夫人一场大病,足足养了三年才渐渐回转,如今虽说身体康健,精气神却不如往昔旺盛了,具体表现为程少宫与筑讴小哥俩在这五年中都没挨过打。

  曾经她也为少商的终身大事忧虑,但袁慎强行与蔡家退婚一事闹出来,她就明白了,自己女儿从来不存在嫁不出去的问题,只有嫁给谁的问题。

  于是她就以此为理由,极力劝说程姎出嫁——侄女和少商不同,一旦错过花期,就难以寻到各方面都合意的初婚人家了;是以,当得知班小侯三天两头往家里跑并非为了找程少宫,萧夫人很吃了一惊。

  程老爹总结:“一定是嫋嫋的桃花太旺了,顺风飘了些花粉给姎姎。”

  起初班老侯爷并不满意程姎,要知道如今班家主支羸弱,正需强有力的妻族扶持,程家显然还不够牛叉(程承更是白身一个)。

  班小侯难以抗拒曾祖父的强势,被压着哭哭啼啼的定过两回亲,哪知他克父克母的命格太强大,三年中死了两位未婚妻,加上指腹为婚却早逝的那位,已是连中三元了。

  班老侯爷只能退而求其次,请人向程老爹提亲,这下轮到程萧夫妇犹豫了,班家门第再好,也不能拿程姎的性命去冒险啊。

  萧夫人觉得宁肯嫁的不如班家,也希望孩子长命百岁,就对程姎表示‘此事作罢’。程姎素来乖顺听话,毫不犹豫的点头同意,却连着几夜在被中闷头哭泣。

  当时青苁夫人刚与程承从白鹿山回城过正旦,正抓紧时间关怀继子女,很快就察觉了程姎的异样,随后转达给义姊。

  萧夫人莫名心软了,在空荡荡的女儿内寝中坐了一天,出来后就让丈夫饶世界的去找有名的巫士为程姎和班嘉占算生辰八字与命格,得出的结论都是‘天作之合’。

  萧夫人这才点头——程少宫还补了一句‘堂姊与阿嘉的子孙后代中会有名垂青史之人,不止一个哦’!

  饶是如此,两家定亲后萧夫人还是足足观察了一年,看程姎一直身强力壮百病不侵,才敢开始筹办婚仪。

  程姎婚仪当日,少商坐在一旁看青苁夫人领人给程姎上妆绾髻,打趣道:“外面人都说我们程家是老姑子窝,一个两个都不嫁人,幸亏堂姊你做出表率,不然阿母都要急煞了。”

  程姎低头道:“当初我看班小侯爷老在这附近晃荡,还当他走错路了,就告诉他少宫的屋舍不在这里,结果次日又见到了他,我就又给他指了一回路。谁知他脸红了半天,结结巴巴的吟诵了《子衿》给我听……”

  少商故意大声吸气,调侃道:“然后堂姊立刻答应了?”

  程姎羞涩道:“起初我没理他,可他一天天上门来,有时给我捎卷书,有时给我带些锦缎,还有一回,他不知哪儿摘了一捧野果给我,说是他尝过最甜的果子——可我依旧没理他,因为……”

  少商给她补上:“因为你要照看程家,二叔父都告诉青叔母了。青叔母知道了,全家也都知道了。”

  正给程姎上簪的青苁夫人听了,百忙中伸手出来轻敲了少商一个爆栗。

  萧夫人这才知道侄女不肯出嫁的真正缘由,破天遭的打了程姎一顿手板。

  “阿母还成天说我犟头倔脑,其实你也不遑多让,不论阿母打骂你吓唬你,你就是不回头!”少商摇摇头。

  “那个时候我想好了,你不嫁人,我就不嫁人。所以后来听到阿嘉定亲,心里也没怎么样。”程姎道,“直到一年前他兴冲冲的跑来说,他曾祖父要来家里提亲了——我端酪浆给他时,衣袖滑下,我看见他胳膊上的陈旧鞭伤……”

  当时她忽的落下眼泪。

  程少宫告诉过她,班嘉为了争取婚事被班老侯爷惩治的十分厉害。要知道,作为家中独苗,班嘉打出娘胎就没被碰过一指头。

  直到此时程姎才明白,这个文秀胆怯的少年,在被逼着定亲前跑来自己窗前哭泣时,是真的无比伤心痛苦;而他为了能娶她,曾经做过多么大的努力。

  所以萧夫人打算回绝亲事时,程姎一面告诉自己这样正好,不用费力当面拒绝班嘉,一面却不能自抑的躲着哭泣——她觉得自己很卑劣,堂妹还困在深宫中,她却动心思嫁人了。

  “嫋嫋,你真的能出宫嫁人么?”程姎犹自不放心。

  少商满口保证:“你放心,我要是想嫁人,随便吆喝一声,等着娶我的能从上西门排到平城门!你好好的嫁了,全家人就都放心了。”

  在一旁坐着吃点心的桑夫人听了,故意响亮的呵呵一声,似笑非笑的看过来,少商知道她想起了什么,脸上有些尴尬。

  不过少商这话虽夸张,却也有一定道理。若说以前的她只是寻常美貌,然而在天下最尊贵的地方高居数年之后,却提纯出一种透彻无瑕的气质。

  程姎侧头看去,见堂妹玉雪无瑕的面庞上如花蕊上的露珠般清丽绝俗,黑白分明的大眼波光流转,配上与生俱来的几分楚楚柔荏,呈现出一种如蝶翼般脆弱的特殊美感。

  其中引为笑谈的就有虞侯的第十二子。

  据说起初他并不满意老爹的打算,觉得以自己做驸马都够格了,怎能屈居一个刚刚发迹人家的女儿,更别说程氏女之前还和霍不疑牵扯不清。

  谁知某日他在宫门口碰见倚坐在轺车上的女孩,远远见到她蹙着眉头郁郁不快的模样,好像落在心坎上的一声轻轻叹息。虞十二郎顿觉利剑穿心,柔肠百转,立刻觉得老爹亲老爹好老爹眼光顶呱呱,更十分殷勤的上程家拜见长辈(老管事继续受惊吓)。

  他满意了,袁慎不满意。

  袁慎天天往永安宫跑,可不是为了看着心上人再和别人定亲的,心念既动,坏水立刻冒出500CC,然后虞十二郎之前与大驸马的寡妇妹妹调情的信函就被抖了出来,闹的满城风雨,虞侯只能上大驸马家提亲去也。

  虞侯还算想得开,大驸马的妹妹虽说年纪大了些,名声也风流了些,但家世门第却远高于程家——反正他姻亲遍天下,东家不打打西家嘛。

  倒是大驸马好几回用感激的目光看向袁慎,袁慎只作不知。

  其实,与美貌齐名的还有程少商的坏脾气。

  这五年中,她至少赶走了两回来说风凉话的徐美人,骂退了三回企图让宣太后给自己撑腰的五公主,清查了五起永安宫不法事件,甚至阴差阳错的抓出了蜀中僭王派来的一拨刺客……据不确切无根据消息称,有人曾见过程氏殴打恐吓五皇子。

  少商严重怀疑这消息是袁慎散播的,意图吓跑她的仰慕者。皮埃斯,们。

  婚仪过后几日就是元宵佳节,少商与袁慎说好了要进行一整天的约会,于是早早起身梳妆打扮,萧桑二人激动的不行,恨不能给女孩挂上满身珠翠,少商赶紧谢绝,因为他们今日约会的第一站是一处陵墓。

  袁慎坐在马车中,惊奇的看着女孩:“你居然能起这么早,我还当你要多睡一个时辰呢。上回你告假回家,连着四日睡到晌午,我忙完来看你时你才刚吃第一餐。”

  “你以为我想起这么早啊!”少商哈欠连天,“这几天家里闹的沸反盈天!姁娥阿姊有一儿一女,萋萋则带着她和次兄的三个小兔崽子,一窝小混账见天的惹事打闹,一刻不得清净!”

  一会儿是姁娥的小儿子被埋进雪推,一会儿是萋萋的次子被骗上树梢下不来,一会儿他们齐心协力拔了程母种在暖房的秧苗,再一会儿又将程始的兵械房弄的乱七八糟……总之是大闹天宫头晕眼花,连萧夫人的威严面孔都不大管用。

  “前天下午,我越睡越觉得身体沉重,绵绵不绝的做噩梦,还当是鬼压床了呢,睁眼一看,两个兔崽子压在我身上打盹,害我险些断气!”少商大吐苦水,“阿母也就是对我们威风,看见孙辈就没辙了!”

  袁慎哈哈大笑:“这下你家算是人丁兴旺了。”

  “你想多了,萋萋阿姊那三个姓万的。”少商道,“不过没关系,还有少宫和阿筑他们呢,等他们娶妻生子,阿父再也不用担忧那么多空房子无人住了。”

  已经改姓的万颂与萋萋终于扭转了万家百年毒咒,达成了三年抱俩五年捧三的任务;去年万松柏特地跑来都城,痛哭流涕的感谢程始,满口都是容易产生歧义的‘多谢义弟为我生下三个孙儿,义弟辛苦了’。

  袁慎饱含深意的睇了女孩一眼:“其实我家也是人丁单薄……”

  少商懒得理他,将毯子扯到自己身上:“你好好看着马车,别走错路了,我眯一会儿,等到了叫我哈。”

  袁慎:……

  一个时辰出城,一个时辰驰道,等到达冬柏陵园时,已是日居当中了。

  爵封淮安王的二皇子早早到了,他站在空旷高大的祭堂中,怔怔的看着一尊灵位,听见后面有脚步声,转身时少商看见他面上尚有泪痕。

  “二殿下您又哭了,上回你不是已经答应娘娘不再伤怀的么?”少商道。

  二皇子拭泪,然后笑道:“你不去说,母后就不会知道。”

  少商无奈道:“我自然不会告诉娘娘,不过殿下也要保重身体,不可过分伤怀了,二皇妃的孩儿们还指着您呢。”

  二皇子连声答应,朝袁慎拱手,“善见,你也来了。”

  袁慎回礼:“二殿下又消瘦了,我不是少商,我可不会瞒着陛下。”

  “你们两个!”二皇子失笑,随后又对少商道,“听说你家近来又是寿宴又是婚仪的,你今年实在不必来看她。”

  少商叹道:“我与二皇妃一场交情,除非不在都城,不然怎么也要来的。”

  二皇子感激道:“这么多年了还记得她,我这里谢谢你们了。”说完,他又回头去看妻子的灵位。棺椁只是暂存此处,等他就藩后,要带着妻子一起走的。

  少商拉着袁慎上前躬身作揖,又上香祝祷,回头发现二皇子凝视牌位的姿势一点没变,不由得又叹口气——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不能将眼前这个消瘦淡泊,微微伛偻的中年男子和五年前那个趾高气扬的二皇子联系在一处。

  转折点就是那个充满血气与痛苦呻吟的夜晚——谁都没想到,爽朗康健又不乏手段心机的二皇妃会去的这么早。少商尤其想不明白,二皇妃都生育三胎了怎么还会难产。

  二皇子看着牌位喃喃着:“那回她本就怀相不好,还到处张罗奔走,替我善后。母后被废后我那么混账……都是我害死她的。”

  都城众人公认一件事,二皇子虽不靠谱,二皇妃却是皇室中数一数二的靠谱人。

  当她在家中听说废后的消息,立刻明白大势已去,当下果断的将死士与谋臣遣散至安全地方,销毁所有不稳妥的书函,再和大公主商量应当什么时候何种方式‘谅解’皇帝最合适,既不会显得对宣后凉薄,又能尽快获得安全。

  而当时二皇子既消极又暴怒,心中愤懑无可言说,只能日日醉酒行猎来发泄心中的不满,二皇妃临盆前两天还在派人寻找不知醉到哪里去的丈夫。

  那夜天降大雨,宫门被二皇子的使者慌乱的拍响,只说二皇妃活不成了。宣太后当时身体还未养好,少商不敢惊动她,只能大着胆子去长秋宫叫醒皇帝,请了一道出宫的特旨,带着最擅长妇产病事的侍医去了二皇子府。

  侍医的眼光很老道,直言‘忧慎太过,折损精气,已耗尽了心力’,二皇子当时就要拔剑杀人,总算少商很机灵的带去了一队侍卫,大家七手八脚的将人架住。

  最后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孱弱的男孩,而二皇妃也灯尽油枯,血流不止。

  临终前,她求了丈夫三件事。第一,无论丈夫将来续弦了谁,请善待她的孩子们;第二,无论将来谁继位,请丈夫一定要保重自己,不可自怨自艾;第三,十年内不许给她忌日上香,就当她没死,就当她只是生气出了远门。

  二皇子哭泣不能言语,只能一一应下。

  整个过程二皇妃都很镇定,她强忍疼痛与虚弱,嘱咐心腹要则,提前挑选傅母,将自己的后事安排的井井有条,直到弥留时回光返照她才哭了出来,惊慌失措的抓着丈夫,盲目而悲伤的喊着:“……我走了你怎么办,你这样莽撞冲动,人家算计你怎么办,我不能护着你了!若有人欺负你,我不在怎么办?!”

  二皇子如遭雷击,抱着渐渐冷去的妻子,这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二皇妃不仅仅是他儿女的母亲,他的王妃,还是他知心知肺的爱人与知己;父母还有别的子女,儿女会有自己的人生,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如妻子一样爱他,着急他,舍不得他了……

  消息传开后,大家都以为二皇子这下要颓了,不知要发几天酒疯,闹几回永安宫,谁知他只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日一夜,等再出来时就如同换了一个人。

  当所有成年皇子一齐被封王爵时,哪怕如四皇子这样低调也收了几个门客,可二皇子却将所有宾客遣散,王府中不曾生育的姬妾,只要想走的就赠与重金送走。

  他回忆着妻子处理日常事务的样子,努力克制自己的粗心大意,认真安排府邸的支出收入,挑选值得信任的心腹,约束奴婢,悉心照看孩儿。

  此外,他每半月进一回永安宫,从不提自己的悲伤与孤寂,反而一直开解宣太后,嘱咐她好好调理身体;甚至他还开始关心兄长,不论东海王请辞储位之前还是之后,他都陪伴在兄长身旁,替他在父帝面前说话,为他反驳朝野的流言蜚语。

  二皇子终于变成了一个好儿子,好弟弟,好父亲,就像世上所有的父母和妻子期望的那样——只是代价太大了。

  二皇妃去世后的第一年,二皇子肉眼可见的消瘦了,脾气和缓的像个老人。他谨记妻子嘱托,不在忌日来看妻子,于是挑了妻子的生辰,来怀念那个元宵佳节出生的爱笑女子。

  皇帝不无感慨:“老二长大了,可是……老天待他也太狠了。”

  用过清汤寡水的午膳,离开冬柏陵园前,少商犹自叨叨着:“二殿下您别像上回那样,在陵园里一住就是一旬,最后冻病了倒把小皇孙们吓的直哭。您得多吃点鱼肉,别弄的跟出家修道一样……”

  袁慎插嘴:“其实修道之人也吃鱼肉的,我阿母就吃。”他也对午膳不满。

  少商没好气的捶了他一下。

  二皇子噗嗤一声,道:“你放心,我已经答应父皇续弦了,怎么也得好好活着。”

  “真的,人选挑好了么?”少商眼前一亮。

  二皇子道:“挑好了,这个善见知道。说起来,还是他劝的我。”

  袁慎微笑的拱手:“陛下一直担忧殿下,做臣子的少不了要为君主分忧。殿下放心,臣打听的清清楚楚,二皇妃的众位从妹中,就数这位夫人心地善良,怜幼悯弱,而且……自从她被前夫殴伤后流产,就再也不能生育了。”

  少商又捶打了他一下:“你的嘴脸怎么像三姑六婆!”然后又对二皇子道,“听他的准没错,这家伙当年相亲,差不多相遍了整个都城,哪家女子贤惠和善他最清楚!”

  二皇子以拳抵唇不住低笑——看着人偶娃娃般漂亮柔弱的女孩打人,其实蛮好玩的。

  袁慎揉着胳膊在旁苦笑。

  车队要启程时,二皇子忽然走到少商马车旁,看了眼袁慎,诚恳道:“少商,人的一生其实很短,不要错过了眼前人,之后悔之莫及。”

  少商眼睫微微垂了一下,然后抬头,笑嗔了袁慎一眼,玩笑道:“看来袁公子给殿下做的好媒,这不,您都开始替他说话了。行,妾知道了。外面冷,您回去吧。”

第147章

  按照袁慎原本的计划,少商睡到日上三竿,他在程家蹭一顿午膳,两人下午再去冬柏陵园,回城时早已天黑开灯市了。谁知少商今日偏早起了,于是多出两个时辰不知如何打发。

  袁慎在肚里一巡,想着若先送女孩回程家,天晓得再出门时会不会后头跟来一长串老老小小。不妥,这样很不妥,于是他提议去袁家用晚膳。

  少商欣然允诺——既然考虑嫁这家伙了,还是要多了解些袁家的好。

  到达袁府时已是金乌将坠,壮丽斑斓的云霞将天际染成深秋时的枫叶颜色,晴朗而干燥,全不见前几日的湿寒。路上行人纷纷说这是天公作美,为今夜的灯市开恩呢。

  袁慎已让家仆提前快马回去报信,是以当少商下车时,袁府家丁婢女已整齐的排列成两行在门口静候,如大雁般向后展开的两排羊皮灯,在朦胧的昏黄中显得分外华美。

  少商难得心虚,这五年来袁慎上永安宫找自己,她要么是不给开门,逼急了也只给开偏门,对比袁府这样庄重正式的迎接,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占人便宜。

  于是她低声道:“其实你家开侧门就行了,不用这么隆重的。”

  袁慎立刻理解到别处去了,不悦道:“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怕被人看见你我在一处?!”

  少商叹道:“你能不能不要老把人往坏处想,其实我只是不好意思。”

  袁慎神色稍霁。

  两人由众多奴婢簇拥着往里走去,少商落落大方的欣赏这座府邸的风貌,犹如翻开一本古旧的书卷,庭院疏阔,山石覆雪,数十株苍健挺拔的巨木经冬不凋,厚实的叶片坠落在积雪上发出沉沉的欸乃声,到处都散发着一种令人舒适的陈旧感。

  据说一百多年前,袁家的祖先奉当时的皇帝之命来这座都城任官,一任就是数十年,于是把妻儿老小都接了过来,将小小的院落慢慢拓展成如今庞大的规模。

  后来皇老伯定都这里,其他权贵之家要么是另行购买家宅,要么是由皇帝赐下原先逆臣的宅邸——不论何种情形总要稍事翻修,只有袁家府邸还是原汁原味,所以这里有一种别家都无可比拟的古朴底蕴。

  稍事梳洗,一名衣着不俗的和善老媪亲自服侍少商更换服饰。她并不多话,只是一直微笑的看少商,察觉到女孩好奇的目光,她才道:“我是公子的傅母,姓王。”

  袁州牧总共一个儿子,她口中的公子自然是袁慎了。

  “王媪不用去服侍袁公子么?”少商被看的不好意思。

  王媪笑眯眯道:“公子主意大的很,又爱挑剔,穿什么衣裳配什么玉饰,十岁起就不容别人给他做主了,老奴才不去找晦气。”

  少商笑了,她喜欢这样有趣的老人家。

  用膳的正堂已是灯火通明,袁慎装扮一新的站在门旁,银冠锦衣,人如美玉。

  少商微微凝滞了一下,随后微笑着迈步进堂——刚才王媪虽那么说,但袁慎衣饰的细微处依然不难看出年长女性关怀的痕迹。比如袁慎虽爱青玉,但这种天气,他就会佩戴触手温润的羊脂玉。

  不像霍不疑,虽然皇老伯恨不得将私库敞开了给养子装扮,但有些细节是无法顾及的。数九寒冬,他的里衣还是虽名贵却沁凉滑腻的纯丝衣料,七月流火,他会直接睡在万金难换的玉席上,却不知要先铺一层薄薄的宣麻来隔绝寒气。

  少商微不可查的轻叹一声。

  过不多时,袁慎的父母缓步而至,袁慎领少商给他们行礼问好。

  梁夫人少商五年前就在见过了,还是老样子,美貌却淡漠,哪怕值此元宵佳节,依旧是一袭白衣,只有腰侧那一挂如血般鲜红的玉坠醒目异常。

  她今夜大约是给儿子面子,频频冲少商微笑,还问候了程家众人的身体状况,对于亲妈这种超水平发挥,袁慎表示十分满意。

  袁州牧的眉眼与儿子很相似,少商知道他只比梁州牧大两岁,却头发花白,神情疲倦——正旦过后,皇老伯照例又召了一批封疆大吏来都城述职,袁州牧正在此中之列。

  少商叩拜后,他让人捧出一盘金玉作为见面礼,语气温和的让少商多吃些。

  酒菜上席,袁家三口和少商举箸用膳,行动间,少商发现袁州牧袖下的手臂似乎缠了绷带,她轻声询问袁慎,袁慎撇了下嘴角,悄声回答:“阿父在来路上遇刺,不妨事的。”

  少商点点头,心头升起另一桩疑惑。

  当初听袁慎说他是独生子时,她以为袁慎的意思是梁夫人只生了他一个,袁州牧在任上怎么可能不纳妾生子,哪怕梁州牧也有姬妾生的女儿。谁知后来袁慎明确表示,他父母都只有他一子,于是少商结合梁夫人挂念前夫的传闻,自行理解成‘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可是从今夜袁氏夫妇的举止来看,简直是‘相敬如宾’的标准化体现,看来非但神女没什么意思,襄王也是兴趣缺缺——这是怎么回事呢。

  酒肉撤下后,奴婢们端上甜点与果酿,四人正说说笑笑,忽闻外头一阵喧哗,侍卫们仿佛在喊‘站住,快拦住他,张网张网’……

  少商有点奇怪,遇上不长眼的盗贼闯空门,侍卫不是应该喊‘放箭放箭’的么;不等她回转思路,头顶的房梁上哗啦啦一声巨响,屋顶似乎被什么重物锤开一个大洞,然后一个手提巨大双锤的魁伟身形一跃而下。

  袁慎几个箭步上前,一把将少商扯到自己身后,这时侍卫们已冲了进来,将袁氏夫妇和他俩团团围住。

  细碎的瓦砾,积年的灰尘,食案上溅起的汤汁和果酿,稀里哗啦的落了少商一身,她连连咳嗽,同时还要呸呸吐出扑进嘴里尘粒,觉得自己真是无妄之灾!

  袁慎冷声道:“第五成,你有完没完,刺杀朝臣本是重罪,阿父已经既往不咎,你还要变本加厉么!来人啊,弓弩手何在!”

  袁州牧着急的连连摆手:“阿慎,你先别说话,谁也别动……兄长,你别乱来,这里是天子脚下,都城重地,真把事情闹大了就不能善了啊!”

  那满脸虬须的魁伟汉子冷笑连连:“袁沛,你这负心薄幸无耻忘义的小人,你当我怕死么!有种将我一刀杀了,不然我定拿你的人头祭奠合仪妹妹的在天之灵!”

  少商一手扶着袁慎,一手用力拍打自己灰蓬蓬的头脸和衣裳,没好气道:“这位壮士您谁啊!您若是刺客呢,这会儿早就万箭穿心了,还容你废话;您若是侠客呢,就与州牧大人另约时间了结恩怨,莫牵扯别人啊;若你是走错路的食客,那……那就当我没说!”

  袁慎原本绷着脸,闻言神情一松;原本置身事外的梁夫人笑了一下:“少商,这事让他们处置,你随我去更衣。”

  言罢,她在侍卫的护送下,缓步过来拉少商往门外走去,临去前少商听见袁慎的声音:“父亲,还是先把他捉起来罢,不然就没完没了了!”

  而袁州牧似乎从少商的话中得了灵感,高声道:“左右听了,我义兄今夜来赴宴,是走错路了,旁的谁也不许多嘴!好了,赶紧张网过来!”

  第五成悲凉的大笑:“袁沛你不用替我遮掩,我就是来取你狗命的!万箭穿心,哈哈哈,合仪就是死在你袁家的弓箭之下……”后面就听不见了。

  来到梁夫人的居室,又是一番梳洗更衣,少商满身水气精疲力竭的被奴婢领到居室深处一间小小的祭堂中。

  梁夫人跪在灵案前,不住轻声祝祷,听到脚步转过身来。

  少商走到近前,发觉香案上的灵位竟写有‘先夫袁公羽……’等字眼,顿时一惊,心想,怎么也姓袁?

  梁夫人察觉到女孩的疑惑,挥退奴婢后笑道:“有些事告诉你也无妨,我初婚所嫁之人正是州牧大人的堂兄。”

  这是一个哀伤的老故事。

  和曲家化仇为亲不同,袁梁两家一直是通家之好,梁氏与袁羽自幼青梅竹马,互相爱慕,待年岁到了便在亲长的主持下成了婚。

  袁慎的曾祖父有四子,每个儿子又生有四子,袁沛只是四房第三子。于是当袁沛表示自己既不爱读书,又无心仕途,只想去江湖上做个游侠儿时,袁家曾祖父十分开明的同意了。

  袁沛出门闯荡江湖前,梁夫人还随未婚夫袁羽来喝过践行酒,她清楚的记得,当时的袁家子嗣繁茂,兴盛无比,酒席间觥筹交错,血气方刚的少年子弟朗声大笑。

  后来戾帝篡位,将原先的老臣勋贵杀过一遍,开始提拔位居中段的世族名士,在士林中颇有名气的袁家曾祖父只能受召入长安城。

  起初几年戾帝对他们还算客气,屡屡授官赏赐,于是曾祖父渐渐放下戒心,带了一部分儿孙进长安,然而随着戾帝‘新政’的弊端出现,天下祸乱频生,戾帝便凶相毕露了。

  袁家曾祖父有一个毕生至交,他的儿子在外资助起义之士,事情被举发后戾帝就要杀人,曾祖父赶紧为至交作保,同时伺机逃脱。

  然而戾帝早有提防,事情败露后,两家在长安的所有家人统统被杀,悬尸城门;戾帝还敕令胶东地区的官府通缉捕杀袁氏一族,当时躲藏不及的袁家宗亲被杀了五六十口,之后还焚尸县城。

  袁羽既不在长安,也不在祖籍,当时他正带着新婚妻子游山玩水,得到亲友传讯后他原本可以逃之夭夭的,可家中的老弱妇孺正在遭到追捕屠戮,他怎能独善其身,于是安置好妻子后,他就领着府兵回原籍救人了。

  这一去,袁家免于灭顶之灾,泰半的幼年子弟得救,可梁夫人的郎君再也没回来。

  对于很多人来说,戾帝残暴,不过是史书中短短的几句话,但对袁家而言,却是血海沉沦的往事,对于梁夫人来说,更是半生鸳鸯梦碎,一世生不如死。

  而袁沛的游侠儿也做不成了,因为比他年长的同龄的亲兄弟从兄弟全死光了,他是袁氏主支中仅剩的豪勇善战的子弟了,看着家中那些还未及冠的单薄少年,还有一群更加年幼的孩童,袁沛知道自己的江湖梦到此为止——尽管他已遇到了心心相印的女子,尽管他已与她盟下誓言,要仗剑江湖,永不分离。

  与此同时,曲氏也因为自家产业被戾帝侄儿垂涎而不断受到打压陷害,曲泠君的两位叔父被扣了个莫名其妙的罪名死在狱中,曲氏老家主吐血气死。

  只有梁家看似暂时无恙,然而刚上任的家主梁州牧果敢睿智,他断言,若梁氏坐视袁曲两家姻亲灭亡而无动于衷,那么很快也会轮到自己。

  在某个风雨雷鸣的夜晚,袁梁曲三家家主相聚一处,歃血为盟,决意举义旗反戾帝——不过造反不是请客吃饭,光靠手指上几滴血还不够,需要加上春秋诸侯纷争以来就最古老的一种保险,姻亲之盟。

  当时梁州牧的妻子正是曲家女,可是梁夫人却刚守了寡,正是心如死灰行尸走肉,于是梁家老父苦苦哀求女儿大局为重,再嫁一回袁家子弟。

  在尸山血海和死亡面前,什么悲伤难忍都显得矫情,袁沛不能眼睁睁看着家族覆灭,梁夫人也不能无视老父的哀求,于是他们都妥协了。

  做好一切准备后,三家召集所有家族势力覆盖的人丁兵卒亲友拥趸,起出累积了数十甚至上百年的兵械粮帛,数日间杀光了戾帝在胶东地区的爪牙,驱逐了心向戾帝的官吏,占据两郡数县之地为堡垒。比较讽刺的,他们的旗帜依旧是‘清君侧’。

  ——这仅仅是当时戾帝暴政下一个地区的缩影。

  三家无心称雄,只想扛住戾帝的迫害,在乱世中找到合适的‘主君’——数年后,他们遇到了意气风发的皇老伯。袁沛与梁州牧比较幸运,立下军功后得授高位,而相对势弱的曲家就倒霉了些,家族中最有才干的几名子弟不是死了就是残了,因而无法入仕。

  “那女子,就是适才那位壮士的妹妹么?”少商从年龄猜测。

  梁夫人点头:“她叫第五合仪。他们兄妹俩自幼相依为命,情分甚笃。”

  “第五姑娘是怎么死的?”少商追问。

  梁夫人道:“那年,我生下阿慎后还未出月,某日第五合仪忽然来找阿慎的大人,不知两人在书房里争执了些什么,第五合仪忽然拔剑相向,更一路闯入内寝,抓着襁褓中的孩子逼迫阿慎的父亲跟她走。”

  “呃,这个……”少商不知该做如何表情。

  “响动闹大了,惊动了重病中的君舅(袁沛的父亲),他一怒之下让人抬他出去,先哄骗第五合仪放下阿慎,然后喝令弓弩手数箭齐发……”

  “啊!”少商惊呼一声。

  梁夫人叹道:“第五合仪万箭穿心而死,阿慎的父亲原本不想活了,可是君舅当夜就自尽了,留下遗言‘为父给你的心上人抵命,你给我好好护着袁家’。”

  少商惊骇无比:“袁公子的祖父,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么?”

  梁夫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袁家才刚从戾帝手下挣出一条命,城池要守,明君要寻,前头有千万难关要过,怎能让一个江湖女子带走年青有才干的家主呢。”

  三个家族都保全了,在之后的漫长岁月中缓慢疗伤,恢复元气。

  然而袁沛与梁氏的心已经死了,他们的躯体还在为家族尽义务,可他们所有的爱恨与热情都留在了过去,留在最青春美好两情相悦的逝去时光中了。

  直到漫步在五彩斑斓的灯市中,少商才渐渐回过神来,她觑着身旁板着脸的袁慎,小声问道:“伯父还是放走了那人么?”

  袁慎沉声道:“父亲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只能由得第五成一回又一回来刺杀了!”

  少商看了会儿袁慎俊秀的侧脸,忽然有些理解他了——为什么他对皇甫夫子怀念桑夫人那么不耐烦,为什么他听到那些情深意重的传说故事不是冷言嘲讽就是吐槽取笑。

  在他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三个人,父亲,母亲,恩师,全都沉湎过去不能自拔;袁沛与梁夫人虽然并未疏忽对儿子的培养和照料——给他找了最温柔敦厚的傅母,指派最可靠可信的随从,拜了最好的老师(们),营造出少年睿智的声势……但以袁慎的聪慧,恐怕早就察觉父母心不在焉了吧。

  少商现在明白了,袁慎为什么讨厌‘执着不悔’的情意了。她嘴上生痒,忍不住问道:“若是你早死了,你想来不反对我改嫁吧。”

  袁慎憋了一晚上的闷气犹如被扎穿的气囊,噗的一声瘪了;他无力道:“你能不能也不要老把事情往坏处想,说不准我活的比你长呢!”

  “可我比你小七岁啊。”

  “若我活到六十七,难道你六十岁还要改嫁?”

  少商摸摸脑门,觉得这个时代六十岁改嫁的确惊悚了点,估计皇帝要找她谈话了。

  袁慎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前方一处道:“我们就是在那里遇见的。”

  少商举目望去,宾客满席的酒楼下悬了长长一排圆形灯笼,映着路人的面庞都缤纷各异。

  “从那年元宵你我初识算起,如今已是第七年了。”袁慎叹道,“桑夫人等了老师七年,然后嫁了你叔父,你我也蹉跎了七年……少商,你不要学我阿父阿母,你要向前看。”

  少商没有说话,而是继续往不远处的杂耍台子走去,袁慎默默跟上。

  杂伎台子后侧方十丈左右处,有一排安静暗沉的铺子,少商站到铺子旁,抬头看了看布满星辰的深蓝色夜空,然后抬手指向另一边灯火通明的商楼。

  “你看,当年霍不疑就站在那楼屋檐下的走马灯旁。”她轻声道。

  袁慎顺着她的手臂看去,忍不住发酸:“然后你一眼就看中他了?”

  少商摇摇头:“我根本没看清他的脸。其实吧,你们俩的脸我都没看清。”

  “什么。”袁慎奇道,“我站在你面前说了好些话,你怎会看不清我。”

  少商笑道:“袁公子,你难道没察觉自己当时是背光站的么?”

  然后转过头,她看向那屋檐下的走马灯,“他倒没有背光站,不过他个子高,脸被灯挡住了。所以……”

  “所以如何?”袁慎嘴角上翘。

  “所以我回去就把你们俩忘了。”少商也很无奈。

  袁慎轻笑,看着女孩眼中隐隐的泪意,忽道:“少商,你要过去看看那盏走马灯吗?”

  少商往前那盏走马灯走挪动,走了几步后停住,忽然蹲下身子,将脸埋入手臂中。

  袁慎在后面静静的看她,没有去扶。

  过了良久,女孩缓缓站起,回头时眼神干净,她微笑道:“再过一年多,霍不疑的责罚就期满了,陛下定会召他回都城,我们应当待之如老友,你们同殿为臣,总不好闹的太僵。”

  袁慎缓缓笑起来:“这倒是。”

  “以后我在家中宴请济通阿姊,总不能只许她一人来吧,到时你好好招待人家郎婿。”

  袁慎听出这个‘家’显然不是程家,而是袁家,于是眼中笑意愈发浓了:“那是自然。”

  少商走过袁慎身边,扯着他的袖子,坚定的往前走去:“善见,你去我家提亲吧。以后我们一起变老,最后葬在一处。”

  袁慎安静顺从的由女孩扯着走,满心欢喜,犹如静谧沉闷的夜晚推窗见月,清风扑面。

  他低低应了一声:“嗯。”

第148章

  元宵宴的宿醉未醒,程老爹就捂着脑袋被萧夫人从床榻上揪起来,尽管从头至尾他并无点头摇头的权力,但仍必须危襟正坐接待来提亲的袁家冰人,活像个头大无脑的吉祥物。

  事后他忍不住怼妻子:“这回你倒是一口应了,当初嫋嫋和霍子晟定亲时,你前前后后打听了多少霍凌两家的旧事。”

  萧夫人怅然道:“善见和子晟不一样,他总要等到有十成把握才会出手;五年前,我本以为他和蔡家退亲后会立刻来提亲,谁知一待至今。而霍不疑……他是事不关心则以,一旦有所牵扯,必定是奋不顾身。”

  提起前任准郎婿,程始也是一阵默然,撇开害女儿伤心伤身不算,那竖子倒算个性情中人。半晌后,他才道:“算了,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呃,对了,我们还要办定亲宴么?”

  此言一出,夫妻俩面面相觑,脸上同时浮起难色——第三次将亲朋好友原样请来,原样招待,再原样热络的介绍新任郎婿,连程始的脸皮都有些顶不住。

  于是他叹道:“姎姎是落霜的白菘,摘下一涮就能吃,嫋嫋却是咬不动嚼不烂的牛蹄筋,炖了这么久也不知能上案了不。”

  “别这么说。”萧夫人反斥道,“咱们应该这么想,喏,万家兄长那么多女儿,十二次定亲成婚咱们全赶上了,韩将军也有四五个女儿呢,咱们纯当是多生了几个女儿,每个都要认郎婿嘛,也不算是贪了人家的礼金!”

  程始喊冤:“你以为是财帛的干系吗,是眼光,眼光!他们几个看我时都满眼怜悯,我就是吃了败仗都没这么过!”

  萧夫人无语,其实她也被平日交好的亲眷贵妇们沉痛叹息过好几回,她觉得哪怕自己丧夫再次改嫁,也不过如此了。

  ……

  少商在家中足足休息了七八日,期间去班家看了看程姎的工作环境和搭伴关系,宴请了袁慎的父母一回,然后送别了二叔父夫妇和三叔父夫妇,最后她驮着好几包袱干菜肉脯糖梅等零嘴回宫了。程少宫怏怏不快的一直跟她到宫门口,最后啥也没说——这货仿佛对她和袁慎的亲事有意见,反复问了几遍‘你当真么’,然后又说不出个三六九来。

  在宫巷中少商不小心遇到了坐步撵的太子子端,他照例抬起下巴,开始说教:“程氏,孤听说你与袁侍中已订下婚事,如此甚好。从戾帝大乱到如今天下一统,历经数十年兵祸,百姓中伤亡以及病饿而死之人不计其数,是以正当休养生息,安抚民生。婚姻乃人之大伦,关乎繁衍人丁之重……程氏,你在听孤说话吗!”

  后半句他不满的提高声音,少商连忙摆正脑袋,恭敬道:“听着,妾一字一句都听着呢……不过,妾怎么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啊。哦对了,前年四皇子成婚,殿下仿佛也说过这些话!”

  太子子端不悦道:“难道这话孤说的不对?”

  ——不成婚怎么繁衍人丁,不繁衍人丁怎么恢复生产,不恢复生产怎么国泰民安普天同庆,真是不懂事的小丫头!话说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知所谓,尤其他那亲如兄弟的霍不疑,拖拖拉拉推推搡搡,耽搁至今尚无子息,霍家那么好的血脉筋骨,不生它十个八个怎么对得起人间正道!

  “对对对,殿下说的再对没有了!妾一定谨遵殿下旨意。”少商哪敢有异议,没封储君前她就不敢惹这位仁兄,何况现在人家已正位东宫了。

  回到永安宫,少商还在疑惑太子适才的语气,不过她此时顾不得琢磨这些,快有半个月没看见宣太后,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在永安宫内,她受到了归国华侨般的欢迎,怎么说呢,虽然她的体质常常招惹事故,但有程少商在的地方永远不会冷清,哪怕抓个私下斗殴的都能把检讨会搞成乡镇联欢会。

  宣太后坐卧在榻上,听少商讲述这些日子来的趣闻——

  三年前程萧夫妇要给程少宫说亲,谁知程少宫给自己一连卜了十几卦,都说自己红鸾星未动,此时成婚会遇恶妻,一天打三顿还不给饭吃,死活不肯答应相亲,是以耽搁至今。

  万老伯春心萌动又想纳妾,被老母和妻妾全票否决,‘反正用不着你生儿子了,还纳什么妾,省下钱帛给孩儿们娶妇吧’,老万泪牛……不过这不稀奇,世上的父母多的是有了孙辈就忘了儿女的,老伯节哀。

  尹姁娥头胎生了女儿,对比万萋萋一举得男,伤心的大哭一顿,程咏只得哄她‘我们家就缺女儿,嫋嫋带旺父兄升官发财,哪家儿子比得过’,尹姁娥于是破涕为笑,不过数年后她才知道,丈夫当夜就对着月亮一气磕了几十个头,祝祷‘嫋嫋太可怜了,宁可父兄不升官发财宝贝女儿也要顺顺当当的嫁人生子啊’。

  万萋萋是嫁回自家的,每天过的欢乐无比,谁知徐郡当地有位自幼爱武的豪族之女,她仰慕阿颂哥的武艺人品,自愿为妾,万萋萋抄刀而出却打不过人家,最可恨的是自家爹娘不但不撑腰还挖墙脚;万老伯不用说了,觉得男人纳妾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天经地义,万夫人虽疼爱女儿,但感念程家恩情,也觉得不该过分约束儿子;万萋萋气的直哭,后知后觉的阿颂哥这才知道后院起火,就去找那姑娘比武,放言‘你打赢了我就纳了你’,那姑娘自然打不过,捂着伤口泣问难道万萋萋打得过你,阿颂哥的回答很奇葩,‘我喜欢萋萋,打不打得过都娶她,我不喜欢你,你打不过我干嘛还要委屈自己’——嗯,逻辑没问题。

  ……

  宣太后一直笑吟吟的听着,外面春光渐好,然而她连起身去廊下坐坐的力气都没了,少商看在眼里,努力不去想这件事,依旧嘻嘻哈哈的过着日子,有时永安宫的庖厨做了好吃的,便装一碗放食盒中遣人给袁慎送去,以示自己是个十分尽责的未婚妻。

  每每看到这种情形,宣太后都会露出一种怅然的神情:“……记得以前,你连外头下雨了,都不会惦记子晟有否带雨具。”或者是,“有几回我打发你去尚书台送东西,其实是想叫子晟能看见你。”

  头几回少商忍下了,然而终有忍无可忍之时,她不满道:“娘娘,你干嘛老提他。”

  妈哒,这不就是前任定律吗——当他幼稚冲动不懂关心时,我陪伴他,开解他,纠正他,当他终于成为一个成熟包容有责任心的优秀男人时,他身边的女孩已经不是我了。

  很好,现在她也可以无缝带入这条定律,霍不疑是那倒霉可怜付出良多的前男友,袁慎就是那下山摘桃子的。

  “我一直在提子晟吗?”宣太后恍然,“哦,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了……可是,除非袁慎辞官归隐,或者你闭门不出,不然你与子晟以后总会碰面的啊。”

  少商嘟着嘴,道:“娘娘放心,我早想好了,若是真碰上了,就好好的打招呼,不怨不怼,客客气气。何况,还早呢!”等霍不疑回来时,说不定她都抱一个怀一个了,见面时事过境迁相顾怅然,撑死了算是皇甫老儿和桑夫人的翻版,还能怎样。

  “你真能做到不怨不怼,客客气气?”宣太后坐直身体。

  少商断然道:“自然!”

  “也好。”宣太后又软软的靠了回去,“只是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定下了……”

  少商道:“看娘娘说的,我生平最恨磨磨唧唧,既然想好了,何必拖延犹豫。”

  “是呀……”宣太后慢慢阖上眼睛。

  宣太后的衰弱是肉眼可见的,侍医换过一轮又一轮,得出的结论都差不多,不过是数着日子过罢了,少商照实到长秋宫禀告这些,帝后沉默良久。

  “……终究是到了这一天。”皇帝对前妻的身体状况早有心理准备,但事到临头依然难以接受。

  少商道:“陛下莫要悲伤,娘娘说过,虽不能与寿星比,但自己也算不得短寿了。”

  皇帝迟疑道:“神谙……是不是在怨恨朕。”

  少商想了想,柔声道:“陛下,人这一生哪有一点埋怨都没的。妾跟了娘娘这许多年,算是知道娘娘心事的,说实话,娘娘心中埋怨的人可多了——她埋怨过宣太公为何那么早过世,留下她们孤儿寡母无人庇护;她埋怨过陛下为何与乾安老王爷是同宗,不然联姻哪会轮到她;她也埋怨自己,为何不能泼辣勇毅些,为何非要听话的嫁人……陛下,在这许多人中,您是她埋怨最少的。娘娘常说,她幼时见过饥馁兵乱,见过万里白骨,她知道陛下若只是为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肯别妻另娶的,然而千千万万条性命所系,一切都是没法子的。”

  皇帝被女孩说心头发酸,侧过头去:“你说的好。”片刻后,他又转回笑道,“阿姮,你还记得少商刚进宫那会儿吧,连行礼都行不端正,说话做事毫无章法,就是个野丫头。没想到,如今已经长成大人了。”

  越皇后点点头,道:“少商,宣太后是否怨恨过我?”

  少商笑了下:“皇后娘娘,宣娘娘心中埋怨过许多人,可是唯独没有怨过您;您,信吗?”

  越皇后看了女孩的眼睛一会儿,缓缓的笑了:“……我信。”

  皇老伯吊起的心落下了,松口气道:“好好,少商,这些年来,你将淮安王太后照顾的无微不至,朕和皇后都看在眼里,下个月子晟回来,宣太后要在永安宫中设宴……”

  少商两耳嗡的一声,后面都没听清了,良久才道:“陛下,霍大人下个月要回来了?”

  皇帝惊异道:“你竟不知!朕虽未昭告众人,但宣太后是知道的。”

  “可,可是,妾记得还有……一两年啊?”少商结巴了。

  皇帝眼睛一瞪:“子晟是镇守边城,又不是去坐监,有事当然能回来!”他是老大,拥有一切敕令的最终解释权。

  越皇后推了他一下:“少商,是宣太后说自己时日不多了,走前想见一见子晟。”

  从长秋宫出来,少商一口气奔回永安宫质问上司,宣太后不慌不忙的回答:“没错,正是我向陛下请求让子晟回来的。”

  “这是为何啊!”少商哀叫。

  “陛下难道没告诉你?我时日无多,临走前想见见子晟啊。”

  少商觉得生命一直在跟自己开玩笑,每当什么好事只差临门一脚时总会旁生枝节。她坐到宣太后面前,好声好气:“娘娘,咱们好好说话。几年前……呃,是三年前吧,我记得娘娘有一日半夜哭起来,还说‘子晟这没心肝的竖子,予再也不愿见他了’。娘娘您都忘了吗?”

  “因为东海王自辞储位后病了一场,那是我的迁怒之言,做不得数的。”

  少商也是女子,但此时她真想吼一声‘女人真TM善变啊’。

  “娘娘是什么时候跟陛下求这件事的,我怎么一点不知。”她振作精神,从头问起。

  宣太后道:“就是你离宫回家那阵子,我闲来无事,想起了子晟,就跟陛下说了。”

  “娘娘当初还说再也不见陛下呢!”少商感觉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了。

  “所以说嘛,迁怒之言——尤其是女人的迁怒之言,做不得数的。”

  少商无力的撑着地板,觉得生命何止在跟自己开玩笑,简直是明晃晃的调戏了。

  宣太后挨着隐囊,朝女孩招招手,拉她坐到自己跟前,“这些日子你不在我身边,我想了很多很多,想了我这一辈子,我做过的事,见过的人。小时候阿父常教导我要懂得感恩,感激神明赐我们肢体康健心智明朗,感激风调雨顺,吃用不愁,唉,这些年来我都忘了。人不能只记得自己失去的东西,还要多想想手里有什么。”

  她笑了笑,“这五年我虽幽居永安宫,但幸而有你陪伴,时时引着我玩耍嬉戏,仿佛叫我又回到了阿父健在的岁月,我还未向你道一声谢……”

  “娘娘不是赐了我一座好大的庄园么,抵得过我家两座加起来了。”少商咕哝。

  宣太后逗弄她:“袁氏一族的庄园更大更多,累世的积攒啊,延绵两三个县不止,你还看得上我给你的那些?嗯,不过……”

  她越说越兴头,“可惜你当初没嫁给子晟,不然你就会知道他有多少产业了……啧啧啧,丰县霍氏本就豪富,这也不提了,你不知道陛下这十几年中又赐了他多少吧,说出去朝臣该上谏书了。近来听说陛下正和大臣们商议着要度田,呵呵呵,到时你就知道了。”

  “怎么好端端的又提起他了。”少商头痛——随着侍医的诊断结果越来越差,宣太后反倒越来越开心,时不时的拿自己快死了打趣耍赖,连翟媪也没招了。

  “好,咱们说正事。”宣太后道,“少商,子晟那竖子虽可恶,可他用自己的命拼出了一个众人皆明的结论——东海王能将一切托付给子晟,任他作为,将来登基为帝,也能将一切托付给别人,到时江山易主,也未可知。”

  少商疑虑道:“是以,娘娘全不责怪霍不疑了?”

  “不怪啦。”宣太后叹道,“和这亿万黎民相比,和这江山稳固相比,我们皆是蝼蚁。人会死,可人们不会死。我们会成齑粉,可日月星辰长存。人生短短数十年,我不再记恨子晟了,你也一样,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

  少商听出她话中的豁达之意,可想到这是将死之言,又高兴不起来,只能嘟囔道:“我也看开了,是看开了才要嫁人啊。”

  宣太后微笑了下:“那就好。”

  “不过娘娘……”少商忽想到一事,“这事您为何没告诉我啊!”

  “反正见面时你会客客气气,不怨不怼,说与不说有何分别?”

  “故人回城,总该知道吧!”

  “兴许是我忘了说吧,哎哟我头疼,翟媪,快端药来……”

  少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永安宫出来的,她绕着宫前的小湖稀里糊涂的走了七八圈,终于等到袁慎从尚书台过来找自己。

  袁慎听少商说完前因后果,脸色发沉。

  少商忍不住埋怨道:“我是被人有意瞒着,你天天在尚书台,怎么也不知道啊!”

  “因为陛下召回霍不疑之事从未昭告众臣。”袁慎沉声道。

  “为什么?啊……”少商明白了。

  霍不疑到底还有一年多的‘刑期’,皇帝若是早早昭告群臣,免不了有人啰嗦,等到霍不疑人已在都城时再把宣太后的意思拎出来堵朝臣的嘴,就万无一失矣。

  妈哒,果然搞政治的都不省油!她又去觑袁慎,心想这也是个‘搞政治’的,片刻间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袁慎抬起头。

  “怎办?见面道声别来无恙,告辞说句好走不送,邀宴时说贵客多用,罢席时问问要不要助消食的陈皮酸梅汤,可要加糖?不然还能怎样……”

  袁慎忍俊不禁,板脸道:“我还当你一听故人回返,立刻就想退亲呢。”

  “你想退亲吗?”

  “自然不想!”

  “我也不想退啊,谁爱动不动退亲啊!”少商失笑,察觉袁慎扫过来的戏谑目光,她才讪讪道,“哦,我已经退过两回了;总之事不过三,老天不会让我这回还成不了婚吧!”

  袁慎瞪了她半天,最后吐气道:“算了,我们平常以待吧。”

第149章

  冬季残留的最后一抹寒风从高耸的城墙上掠过,田垄间的积雪彻底化尽,农人们弯腰攥了一把浓褐发亮在手里看着,想象健康饱满的种实在这样湿润的土壤中生根发芽,预示着充满累累硕果的丰收季,无不喜上眉梢。

  一行肃整如行军的车队缓缓靠近都城的西侧大门,骑行在队伍最前方有一位浅褐色皮肤的俊朗青年,他神色惬意的深吸了一口气——这是梁邱飞最喜欢的季节,既不如凛冬时节需要披裹着不方便的厚重皮毛,又不会像春深时分暖的人骨头发懒。

  勒马站在熟悉的城门口,梁邱飞不禁想起了西北边关那永远封着冰渣的粗粝城墙,能将人口牲畜一夜淹没的塞外大雪,汹涌的冰风涌入口鼻的瞬间就能带走腔子里的所有热气,巨大的岩石垒出来的壁堡中无论砌多大的火炉都免不了从缝隙中钻进来的寒意——西北那些世家巨族倒有营造的舒适温暖的豪宅,可少主公既不愿住过去,又不愿自己建屋,只与将卒们混住一处;然而将卒们都能三年一换防,少主公却在那寒冰地狱中自苦了五载。

  现在,他们终于回来了。

  梁邱飞正在暗暗感慨,一名武婢骑马奔来,满脸堆笑道:“阿飞兄弟,我们女公子请您过去一趟。”

  “成啊,……我这就来。”梁邱飞望了眼前方的兄长梁邱起,然后策马往车队中前部奔去,随那武婢停在一辆端雅大气的辎车前。

  车窗缓缓掀开,露出一张端庄秀丽的少妇面孔,梁邱飞笑着抱拳:“骆娘子有何吩咐。”

  骆济通嗔了一下,笑道:“吩咐什么,我拿你当自家小兄弟,你倒来跟我客气!莫非是看着都城到了,要跟我生分了!”

  梁邱飞赶紧喊冤:“怎么会!这些年来多亏骆娘子照顾我们兄弟,阿飞心中感激,绝不会忘的!”

  骆济通神色黯了下:“可惜你兄长不是这么想的。”

  “骆娘子别理我兄长,他向来那么一副讨人厌的面孔,对谁都一样。”梁邱飞眼珠一转,哈哈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若非我兄长冷面无情,从少主公十四岁立府起,挨过来的小女娘早将家门挤破了!”

  他这话原是为了宽慰骆济通,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骆济通笑容一僵,轻叹道:“说不得,在令兄眼中,我与那些小女娘也没什么分别吧。”

  梁邱飞一噎,讪讪道:“那哪能呐!骆娘子想多了……想多了……”他不敢去触碰骆济通的眼神,因为他想起了另一个女子。

  依梁邱飞看来,这位出身世族的骆娘子不但对自家少主公和他们这些部曲嘘寒问暖,体贴备至,还深明大义,和善可亲,比‘那女子’强多了,可惜,两女的待遇也差多了。

  三年前,少主公高烧病倒,骆济通衣不解带的来照料,等少主公痊愈时,他凑兴叫了声‘未来女君’,少主公当面没说什么,转头就贬他去养马,足足三个月才得以回返。起初他稀里糊涂,被自家老兄点明后,梁邱飞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乱起哄了。

  可是当年,他兄长梁邱起也是自作主张叫‘那女子’为小女君的啊,少主公一样脸上正经无比,转头就赏了兄长两匹价值千金的大宛混种良驹——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差距怎么这么大?梁邱飞不禁陷入了沉思。

  看骆济通神色黯然,梁邱飞岔开话题:“也不知怎么了,越是临近都城,少主公越是闷闷不乐,前几日还和崔侯聊两句,如今连和崔侯都不怎么说话了。”

  骆济通叹道:“将军这是近乡情怯,当初凭着一腔激愤犯下滔天大错,什么都不顾了,如今要重新面对故人,自然神伤情怯了。”

  梁邱飞很是叹服:“骆娘子说的好,卑职也猜是这个道理。”

  正说着,一名侍卫急急忙忙骑马而来,在梁邱飞耳旁低语了几句,梁邱飞眼睛一亮,一面挥退那侍卫,一面朝车中道:“骆娘子,我等虽然早到两日,但太子还是赶了来迎我家少主公,此刻已然到了。”

  骆济通一震,满脸感激之情:“早些年我们骆家依附宣王两家,如今王淳被贬,宣娘娘和先太子被废,我家又与越娘娘三皇子从无往来,家中父兄好生惊惶。幸亏你肯通风报信,叫我仗着霍将军的名头去拜见太子一番……如此恩德,真是不知该如何感激你才好。”

  梁邱飞受宠若惊:“太子驾临,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我不过是早一步告知娘子,哪里称得上恩德了,娘子快过去吧,卑职先行一步了!”他怕骆济通还要道谢,说完立刻拍马溜走。

  不一刻梁邱飞骑行到车队前方,只见城门大开,从前的三皇子如今的太子轻装简从的站在不远处,与自己少主公热泪抱臂,崔侯在一旁哈哈大笑。

  梁邱飞赶紧下马,站到自家老哥身边,梁邱起看了胞弟一眼,没有说话。

  旧友重逢,太子上上下下的打量霍不疑,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说起。

  霍不疑的微笑还是那样俊美动人,身形依旧高挑颀长,太子却想起以前父皇老埋怨养子身上没有烟火气,淡漠的仿佛一抹游魂,如今的霍不疑终于有烟火气了,然而却是深秋寒风卷起的落叶,打在褪色窗纱上的凄怆冷雨,破旧走调的陶埙发出的喑哑之声。

  这种烟火气,太子觉得还不如没有呢,“你……你这些年过的好么……”他说不出的心酸。

  霍不疑微笑道:“殿下每隔三两个月就要来信问这问那,臣搜刮枯肠,日常饮食起居什么都说了,殿下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太子瞪了他一眼:“以后再跟你算账!”又朝崔侯道,“崔侯别来无恙,英武依旧,诶,两位公子呢?”

  崔侯笑道:“殿下以为我等怎会早到两日,就是因为一概辎重都丢在后面了啊,犬子押送着慢慢走,两三日后会到。”

  太子道:“这样也对,子晟提前回来,总不好带着如山财货进城。”

  崔侯叫苦:“哎哟殿下啊,您以为咱们是去挖金山了啊,西北边寨哪来的如山财货,多是野物皮裘等笨重之物罢了。”

  霍不疑轻笑一声,看了眼崔侯。

  崔侯无奈道:“呃,好吧,臣是商贾出身殿下是知道的,那些野物皮裘在臣手中,大约很快会变成如山财货的——子晟啊,你急着揭发作甚,那里面有一半是你的啊!”

  太子一扫多日愁云,破天荒的朗声大笑。

  正在说笑之际,骆济通已换过一身雅致的曲裾,携数名武婢款款上前拜倒:“妾骆氏,拜见太子殿下。一别多年,望陛下与娘娘安康,长乐无极。”

  太子数年前就在长秋宫见过骆济通,并常闻其端庄有礼,温柔周到,此时见她也在霍不疑车队中,不禁又惊又喜。他一面看霍不疑神色,一面难得和气的说话:“骆氏你也在啊,快快起来。孤不曾想,你居然与子晟一路同行。”

  骆济通优雅的站直身躯,率直的坦承道:“家母身体有恙,父兄唤我回去尽孝,恰好霍将军也要回都城,便厚颜托庇于将军麾下了。”

  “这怎能算是厚颜。”太子觉得离自己的预想越来越近了,便微笑道,“你幼时被选为五妹的伴读,和子晟相识有十余年了。同行照料,只是举手之便,子晟自不会推辞的……呃,对了,今日父皇在宣德殿设宴,为子晟与崔侯接风,骆氏,你也一道来罢。”

  骆济通欣喜道:“这于妾而言是天大的恩德,不过,妾怎好意思叨扰呢。”

  “不算叨扰,以后说不定……”太子看了看身旁默不作声的霍不疑,轻咳一声,“听说这几年你对子晟多有照料,说不定父皇有话要问你。”

  “恭敬不如从命。”骆济通落落大方的躬身行礼。

  太子表示满意,暗觉这样端庄得体的女子才对嘛。

  记得四年前皇帝设家宴,他正打算去永安宫拜见宣太后,越皇后就叫他顺嘴邀请程少商也过来,谁知那无礼的小女子顶上来就是一句‘妾与霍大人已无婚约,以何等身份入席皇室家宴,给哪位皇子挑小妇么’——气的他当时差点没动手!

  看看人家骆氏,多么温顺听话,现在和霍不疑的关系还不明朗,可人家怎么就一叫就答应了呢,女人就应该有女人的样子。

  看着眼前众人各自上车上马,梁邱飞正要跟上,却不妨被自家老哥一把拽住。

  梁邱起压低声音道:“骆娘子是你叫来的吧,我看你是又想去养马了!”

  “哪有!”梁邱飞先抵赖,然后道,“何况就是说了又如何,我们随少主公这么多年,想来亲近的女子何止十个八个,若少主公真不乐意,早想法子将人赶走了,可这几年骆娘子进进出出我们居所,少主公也没说什么啊。”

  梁邱起沉声道:“可是崔侯与州牧大人旁敲侧击那么多次,少主公也并未点头。”

  “这说明,少主公如今正在两可之间啊。只要再推一把,没准少主公的婚事就成了呢!”梁邱飞克制着激动,“少主公都二十七八了,该成婚生子了!”

  “李思也这么说,叫我们多敲敲边鼓,别干站着光看。”梁邱起道。

  “对呀!”

  “可老张叫我们别多事。”梁邱起补充,“他觉得不像。”

  “什么不像。张家原先是烧陶的,张擅那厮无论遇上什么疑难,都只会翻来覆去的说‘嗯,火候不够’!”

  “他说,这回不是火候不够,而是根本烧错了炉膛。”

  “啊?!”

  “张擅说,叫我们见到另一个炉膛后再做打算不迟。”梁邱起一字一句道。

  梁邱飞脑筋转了好几圈才明白过来,结巴道:“可,可是……那个炉膛,不是已经凉了么……几年前少主公就说过,盼着‘她’另觅良人,一生无忧无愁;上个月我们听说‘她’与姓袁的订了亲,少主公不是还让人预备贺礼么?!”

  “话是没错,不过为兄以为,我们还是该听张擅那厮的话。”

  “为何。”

  “因为李思还打着光棍,张擅却有一妻五妾,家宅安宁,外头更有相好无数,居然也是一般的风平浪静。”

  梁邱飞:……

  北宫,宣德殿内,皇帝伸长脖子等了许久,越皇后在旁凉凉的表示‘陛下您再伸脖子,身子可要出壳了啊’,好在皇帝念子心切,没功夫跟她斗嘴。

  坐在右侧上首的二皇子笑道:“父皇,您先坐下罢,子晟自幼做事清楚,他说午时二刻能到,必不会迟了的。”

  坐于左侧上首的大公主颇有几分酸溜溜的:“今日儿臣原本要去涂高山泡温汤的,谁知一个时辰前父皇急急的将我们都宣了来,原来是给子晟接风啊。在父皇心中,我们这些亲生的儿女,怕是都不如子晟吧。”

  皇帝眉头一皱,大驸马见机极快,连忙打圆场:“陛下您看,长公主都是有儿有女做了母亲的人了,还跟您撒娇呢。看您多疼爱子晟一些,她就要耍赖。”

  这话说的漂亮,皇帝果然松开眉头,对长女含笑低斥:“你呀,有子逊一半懂事就好了!子晟在西北吃了这么多年苦,我就是多心疼些又如何。你倒是给我去西北戍边五年,我也这么疼你!”

  大驸马十分配合的补充:“妇道人家不知朝政,子晟这几年功勋着实不小,不说对漠北诸部又打又拉,安抚妥当,就说去年征蜀,父皇原本要另派一支军队,从陇地绕进蜀中以为策应,谁知子晟居然能在西北那种苦寒之地练出一支虎狼之师来,径直经陇西入蜀——这么一下子,父皇不但省却调集多少军卒,更不必劳师动众……”

  “好啦好啦。”大公主故作嗔意,“父皇和子逊翁婿俩心在一处,只有我是不懂事的!”

  皇帝忍不住笑了:“你知道就好!等子晟来了你可不许胡扯!”

  大公主娇声应了。

  训完长女,皇帝转头看右边上首的次子:“那……东海王,真的不来么。”

  二皇子立刻回道:“父皇,兄长并非还在怨怪子晟,你知道他的,兄长只是不愿意多见人。过几日永安宫设宴,届时人少清净,他会与子晟好好说话的。”

  皇帝点点头:“朕知道子昆的性情,这样也好。”长子的心性不够坚韧,自从易储之后便再也不曾出席家宴,永安宫有事都是二皇子代传的。

  说话间,岑安知小步奔入殿内,传报太子一行人来了,众人齐齐看向殿门口。

  浮光逆影,几个身影出现在殿门,皇帝望着太子身后那个高大颀长的身形,一时间恍惚了,原先漫不经心的越皇后也缓缓坐直身体——他二人仿佛看见二十多年前那个英武盖世的武将,那个永远沉稳忠实的众臣之首,朝他们缓缓走来。

  皇帝扶着案几的手微微发颤,越皇后见他眼中隐现水光,心中暗叹一声。

  皇帝慢慢走下座位,弯腰按着跪拜的养子厚实的肩背,吧嗒落下一滴泪,一时殿内寂静无声——他以为,有生之年,他再也看不见义兄的模样了。

第150章

  五年未见,思意甚切,皇帝本想先板起脸训斥霍不疑两句‘当初胡作非为如今可知错了’,谁知看见养子清癯消瘦的形容,竟是鼻头发酸,什么也训不出口了。他亲手将养子扶起,就像所有不孝儿远游回家的老父一样,只会喃喃着:“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

  太子看着父皇喜极而泣的样子,心中一块大石放了下来,随后环顾殿内席次,微微皱眉。

  他的目光首先落到右侧首座的二皇子身上——太子以前有多看不起他这位二皇兄,如今就有多敬重他,一个人能改过不容易,脱胎换骨的改过重来尤其不易,是以这些年他一直与二皇子共坐右侧上席,反正他们哥俩一个丧妻一个未娶,正好凑一桌。

  然后太子看向左首第一席的大公主夫妇,他心中有了计较,毫不犹豫的上前一步:“长姊,驸马,父皇多年不见子晟与崔侯,想来有许多话要说,二位不如移至次席,成全父皇与子晟崔侯叙旧之情?”

  这话虽然是问句,但现任太子与前任不同,面冷心硬,手段强势,这些年在他手中吃亏的朝臣不算少了。大驸马八面玲珑,何况最近他也有件不大妥当的事落在太子手里。

  他当即起身,连声笑道:“太子说的是,我等时常与父皇团聚,子晟却是久别重逢,也是应该,应该!”

  大公主愤愤不平,硬是被丈夫拉着下移了一个席位。等皇帝扭过头来,发现长女夫妇‘主动’让出坐席,还觉得十分欣慰呢。

  原本宫婢要给骆济通在末尾加一席位,谁知孤家寡人的三公主朝她招招手,骆济通惊喜交加,恭敬的坐了过去。

  “驸马没来?”骆济通有些奇怪。

  三公主笑笑:“他今日身染小恙——放心,是真的病了。我们夫妻如今好的很;我们,终于知道如何做夫妻了。”

  骆济通略一环顾:“五公主与驸马也没来?”

  三公主道:“前几日他们夫妻又闹了一顿,双双抓破了头脸,这会儿还没好全吧。”

  骆济通惊讶极了,她觉得这五六年间宫闱的变化实在太大了。

  先不说易储易后这等大事,莽撞的二皇子成了个沉静安稳的鳏夫,四皇子娶了个好脾气的王妃,爱找茬的五皇子如今笑容可掬,尖刻锐利的三公主发福了足有一圈,却变得言行有度,反而是一向长袖善舞的大公主看来有些不大靠谱,这会儿正目光不善的东看西看,更别说那些年幼的皇子们长的她都认不出了。

  唯一没有变化的可能只有二公主夫妇吧,夫妻俩还是那么和善可亲,举止亲昵。

  “……还没谢过三公主让妾与您共席。”骆济通举杯道谢。

  三公主还敬,轻声道:“我这是在向你示好啊。”

  看骆济通不解,她解释道,“母后与兄长都不怎么喜欢我,父皇在时还好,以后老三当家了呢,我也得顾着些将来啊。老三待霍不疑比亲兄弟还亲,前程必然不可限量。说不得,以后我还有事要托到你头上呢。”

  骆济通手上一抖,脸颊蓦的红了一半,手中的酒水散落几滴。她自小进宫,一直以为三公主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蠢货,连装都不会装,活该整天被父母厌恶训斥,没想到……

  “以后会来向你示好的人还多着呢。”三公主有意无意的看了大公主夫妇一眼,“再怎么说,我母后兄长算是高升了,有些人,心中更不安吧。”

  “殿下,妾,妾……”骆济通没料到这番变化,一时无从接话。

  “不过也不用急。”三公主仿佛自言自语般,“你如今什么名分还都没有吧,霍不疑有允诺你什么吗?嗯,看来还没有。不着急,慢慢来,先把霍不疑拿下了,以后荣华富贵滔天权势,那是享之不尽。若是事情不成……”

  她看着骆济通笑了笑,“就当我适才的话都没说。”

  骆济通气息急促,浑身僵硬。

  三公主倾过身体,拍拍她的肩:“我们做公主的,生下来就定了一辈子,没什么可翻腾的。可你们不一样,凭着容貌手腕还能搏上一搏。前朝的霍光大将军,三朝辅臣,权倾天下,听说他的妻子霍显,原本是个连姓氏都没有的奴婢,可她有做女人的本事啊,啧啧,后来多少出身显赫的贵妇都得看她脸色。你读书比我多,当知我这话不假吧。所以济通啊,好好干,加把劲,好事就在眼前——这是我的真心话。”

  骆济通宛如受蛊惑般的看向前方首座的霍不疑,皇帝在和他热络的说话,太子待他亲近无间,越皇后不断吩咐宫婢给他添加肉羹汤菜,连长公主夫妇都要给他让座……这一刻,她的心前所未有的热了起来。

  然后,她慢慢放下酒卮,脸色恢复正常,依旧温文恭敬道:“公主殿下说笑了,不过,妾也不瞒您,妾自幼倾慕霍将军,五年前在西北遇到他,见他伤痕累累,病弱无力,我就想着能好好照料她……”

  “这话你不用跟我说。感动我有什么用,要感动霍不疑啊;最不济,也要感动父皇和老三,让他们都站在你这边。”三公主笑吟吟道,“当年,程少商随便哄两句,他霍子晟就跟心热的什么似的,恨不能把人揣在怀里贴肉疼着,你也学学人家。”

  “……”骆济通勉强一笑。

  三公主自斟自饮的冷眼看她,满意的笑了。

  上首席位处,皇帝越看养子越心酸,声气发堵:“你……你怎么头发也白了……”

  霍不疑微笑道:“几根鬓发罢了,边关苦寒,这是常事。”

  “常什么事。”一旁的崔侯忍不住插嘴,“我也在那儿,怎么头发一点没白啊。”

  众人侧头看去,只见崔侯果然与五年前变化不大,二皇子正要问为何,霍不疑轻笑一声:“崔叔父,您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五年来一直有喜事,自是一直精神爽了。”

  崔祐低骂:“你这竖子,不饶上我心里不舒坦是吧!”

  “这怎么说的。”太子笑问,他察觉出霍不疑不愿众人关注他,也帮着扯开话题。

  崔祐笑呵呵的说了起来。

  原来崔家父子三人这五年来过的异常精彩。除了头一年刚到西北,大家手忙脚乱无暇他顾,第二年起桃花运跟扑棱蛾子一样拼死都要撞进他崔家大门。

  先是崔大郎某日遇上了一位当地豪族出身的小女娘,两人一见如故,比完弓箭比剑术,比完剑术比酒量……然后崔侯就有了第一位儿媳;结果到了迎娶那日,居然发生了‘姊妹替嫁’的乌龙事件——原来是那小女娘的生母早逝,继母听说崔侯是皇帝心腹,崔家又是开国功臣,于是起了坏心思。

  之后一通鸡飞狗跳乱七八糟,末了在西北众多世族的劝说下,崔大郎以长姊为妻继妹为妾,前提是亲家休了那不慈的继母。

  皇帝用力拍腿,指着养子笑骂:“看人家多争气,那时崔大郎才十六吧,这妻妾都有了!”

  席间众人哈哈大笑。

  给长子办完婚事,崔祐刚松下一口气,谁知次子的桃花更凶猛。

  西北边族众多,刚长出喉结的崔二郎靠着满嘴花里胡哨,前后脚的结识了两个胡族女孩,一个豪爽些,爱骑马打猎,一个浪漫些,爱听他讲中原的才子佳人故事。

  相处一阵后,两个女孩春心萌动,同时要求崔二郎来提亲,崔侯也很开明,叫儿子问清那两女子的家世来历,择优录取就是。

  崔二郎一问之后吓出一身冷汗,原来两女都是部族族长之女,要命的还是来自两个积年世仇的部族——说实话,本来那两位族长老爹也不愿女儿外嫁汉人,但一听仇家女儿也在竞聘崔家新妇的职位,小儿女之事立刻升级为‘不能让对头比下去’的外交事宜。

  照旧是一通鸡飞狗跳乱七八糟,若不是霍不疑预先提防,手段了得,边城险些闹出部族火拼的惨事,最后凉州州牧亲自出马,一番安抚劝说外加和了十八桶稀泥,崔二郎同时有了两位不分主次的妻子。

  二皇子被呛的连声咳嗽,太子忍笑去捶打他的背,四皇子喷了一案几的酒,四皇妃赶紧帮他擦脸,皇帝笑的连话都说不出来——这事他早得过崔侯私报,只是不知道细节竟如此可乐;反正朝廷对西北诸部的羁縻策略是‘拉拢小的制约大的’,联姻两个小部族也不坏。

  正当众人都以为崔家二子将老爹缺了一辈子的桃花运都补足了,崔侯的人生也开始骚动了。某次崔祐巡边,路遇悍匪,偏偏带的人手不多,危难之时只能负伤逃入雪山,然后被一个贫苦的猎户寡妇救了。

  后来崔祐得知,自从这家男人死后,这妇人带着老人孩童日子过的十分艰难,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肯撇下老小去改嫁。崔祐觉得这妇人坚韧可敬,便对她说‘自己心中妻子的位置早有人了,若她愿意,自己就纳她为妾,帮她照顾老人孩子’——然后单身了大半辈子的老崔,终于房里有人了。

  其实若只是寻常的救命之恩,给钱关照就是了,崔祐之所以会纳了那妇人,众人心知肚明,那些日子在山中必然发生了某些不可言说之事。

  皇帝很是感慨:“这样才好,朕看你一直孤零零的很不是滋味,可谁劝你也不听……这下好了,阿猿啊,有个女人贴身伺候你,朕也放心了。”

  说完这话,他照例不忘瞪养子一眼,“听见了没,连你崔叔父都有人了!”

  霍不疑温和的笑着:“臣听见了。”

  大公主一直心怀怨怼,想着若非姓霍的捣乱,此时东宫之主说不定还是她那好说话的同胞兄弟,自己何至于受三皇子的气,于是忍不住酸道:“说起来,子晟也是有人的,五年前都快要成婚了,可惜啊,一朝……”

  “住嘴!”

  “长姊说什么呢!”

  越皇后与太子同时厉声喝斥,大公主悚然惊醒,大驸马连声告罪:“公主是饮酒醉了,醉了,说话不经心的,子晟莫怪,陛下,太子殿下恕罪,千万恕罪……”

  霍不疑垂首不言,众人看不清他的脸色。

  皇帝久久注视长女,面无表情;殿内气氛凝重,无人敢开口。这时一名小黄门轻悄走进殿来,在岑安知耳边说了两句,然后岑安知朝皇帝一拱手:“陛下……”

  皇帝点点头,然后朝长女道:“你不会说话,回家好好自省后再说话,这一年,你就不必再进宫了。”

  “父皇……”大公主哀求的看向皇帝,被禁止进宫一整年,属于很严重的惩罚了。

  大驸马在旁懊恼不已。

  皇帝没理他们,抬头又道:“今日差不多了,太子,子晟,崔祐留下,其余人散了吧。哦,骆氏,你也留下。”

  越皇后率先起身,从侧面离去,其余人等出席后齐声告退,然后鱼贯出殿。

  走出殿外,几位小皇子先是一哄而散,大公主用力甩袖,泄愤般的大步快速离去,大驸马赶紧跟上。二皇子看四皇子面色潮红步履不稳,过去帮四皇妃托着四皇子走,四皇妃不知前情,只觉得这位二皇兄虽然看着有些落拓,但真是很好的人。

  二公主让二驸马先走,自己拽住三公主的袖子,低声道:“你适才跟那骆氏说了什么!我虽听不见,可难道你不知道我会读唇语!”

  三公主慢条斯理的抽回自己的袖子:“阿姊既然知道我说了什么,为何来兴师问罪,我又没说错话。”

  二公主低叹道:“子晟也是可怜,难得身边有人了,你何必去挑拨。”

  “我就是看不顺眼骆氏那副看似恭顺实则得意的嘴脸。”

  “你怎么知道她是假恭顺呢,早些年骆氏在宣娘娘身边,颇有贤名啊。”

  “真恭顺还是假恭顺,我不清楚,我也用不着清楚。”三公主一脸闲散,“我与驸马全家和好了,我与自己乱七八糟的前半辈子和解了,如今我也没什么别的乐子了。阿姊放心,我有分寸。”她脸上笑着,可笑容中分明是寂寥。

  二公主不再教训,上前挽着妹妹的手走去。

  不远处,袁慎跟着小黄门往宣德殿走去,正好与她们错开。

  袁慎步入殿内,发觉偌大的宣德殿只剩下皇帝等数人,正要给皇帝和太子下跪行礼时,他猛然看见霍不疑在旁,顿时心神大乱。

  霍不疑看见是他,也定定的望了他一眼。

  皇帝正在问骆济通:“……这么说来,若不是你看着,子晟就要胡来了。”

  骆济通笑道:“霍将军一忙起来废寝忘食,妾不过略加照料,不敢表功。”

  “功劳还是有的。”太子道,“崔侯的信中说的巨细靡遗,你都能算是子晟半个管家了。若不是你晴天晒被冬日烧炭,谁知道子晟会把日子过成怎样!”

  崔侯忍不住道:“也不至于这么不济吧……我与子晟住在一处,那宅邸虽不如当地豪族舒适,但饱暖总是无忧的……”

  ——太子你想给骆氏夸功也不必这样啊!

  “臣的长媳第二年就进门了,那小女娘自幼在继母手中过的不容易,进门后对臣百般孝顺,对子晟敬如兄长,一屋子大男人的衣食住行,她也竭尽全力周全了……”当然,不如骆氏调理的那么精致就是了。

  太子当做没听见崔祐的话,继续夸奖骆氏,骆氏一脸娇羞,霍不疑始终旁观。

  皇帝看见袁慎来了,温和道:“善见,你来的正好,上近前来。”

  袁慎依言行事,皇帝又道:“善见,你给朕拟旨。子晟今日回来了,他在外五年很是辛苦,还立下了大功。朕决意赐爵列侯,是为‘高雍侯’,官封骠骑将军,享万石官秩,依旧加侍中,加食邑……”

  霍不疑忽然笑了下:“陛下,您之前已赏赐臣许多了,臣就孤身一人,要那铺天的产业作甚。再说朝廷就快度田了,树大招风,您真的还要赏么。”

  皇帝笑骂:“竖子狡狯!那些是赐给你的么,是赐给你老子的!不论他在不在,虞侯他们有多少,朕也不能让他少了!也罢,这回征蜀之战中你有大功,回头我将僭王一系的财帛田土庄园分你些就是了。”

  听完皇帝吩咐了一长串,太子和崔侯都满意的跪坐一旁。

  袁慎一一应下,对皇帝要赏赐霍不疑什么他并无看法,不过为何要特意召他过来呢,回尚书台说不是一样吗。

  皇帝向前附身,按着养子的肩头,沉声道:“子晟,你知道少商与善见定亲了吧。”

  话未落音,殿内众人俱是一震,骆济通尤其脸色发白。

  霍不疑缓缓抬起头:“我知道。”

  皇帝道:“你可有话要说。”

  殿内寂静,袁慎发觉自己无意识的咽了下口涎。

  霍不疑转头看了眼袁慎,缓缓的摇头:“袁侍中为人沉稳,行止有度,少……程娘子嫁与他,终身有靠了……”

  袁慎和骆济通双双落下心头大石。

  崔侯看了皇帝一眼,饱富深意的摇摇头,捻着胡须没有说话。

  太子疑惑,一方面他很高兴兄弟这么果决的斩断前缘迈步未来,一方面,他觉得,仿佛霍不疑刚才的话中……带了些颤意啊……

  “好。”皇帝拍腿,看了眼骆氏,“你以后呢,有什么打算?”

  霍不疑端坐的姿势仿佛凝固了一般:“五年前,我害了一个女子,她全心全意的相信我,我却在与她成婚前三日犯下滔天大罪。我后来常想,若非沉冤得雪,真相大白,她以后该怎么办?有一个犯下死罪的未婚夫婿,陛下是不是会疑心她知情不报,都城众人会不会对她指指点点,谩骂嘲笑。”

  听出他话中的心酸之意,太子不忍道:“这也不见得……”

  “如今她找到了如意郎婿,我只有替她高兴的,别的,再无二话。”霍不疑继续道,“往事已矣,人总要往前看的,陛下放心,待我重修霍氏坟茔与祠堂后,就会祭告祖先,娶妻生子,延续香火。”

  “你能想得开就好。”皇帝点点头,“成了,我与崔祐还要叙叙旧,你们先退下吧。”

  太子叹了口气,然后笑着领霍袁二人告退,骆济通亦步亦趋的跟在三个男子身后。

  “这就对了嘛,过去的就过去了,以后成家立业,好好过日子就是了。”太子边走边说,“子晟,骆氏,对吧。”

  霍不疑微笑道:“殿下说的是明光正道。”

  骆氏爱慕的望着他,羞涩的低下头。

  袁慎此刻浑身轻松,头一回觉得少商的话会成真,也许等他和霍不疑各自成婚后,两对夫妻还真能如老友般来往呢。

  四人一路说说笑笑——其实是太子说,其余三人附和——倒也融洽。

  霍不疑和骆济通都是远程赶路后直接进宫的,如今必得先回家整顿,太子一路送至宫门,袁慎也笑呵呵的相陪。这时,太子身后的一名小黄门忽叫道:“殿下您看,宫门口仿佛有事。”

  四人一齐望去,只见上西门大开,宫门外吵吵嚷嚷,不知发生了何事。

  太子神色一肃,沉声道:“过去看看。”

  众人快走几步赶过去,只听宫门外一个粗豪愤怒的声音在高声大叫:“……你这小丫头,究竟想怎样!”

  这声音众人皆不识,只袁慎心头猛烈一跳。

  然后是众人皆熟悉的一个少女声音,那女孩仿佛在笑。

  “我想怎样?第五壮士,您真说笑了,该我问你想怎样吧!前些日子难道是我去行刺,今日难道是我来掳人?你自己吃饱了撑的来找茬,就怪不得我早有防备了!来人哪,把那网兜拉紧了,放跑了这位壮士,我就把你们烤来吃了!”

  不等太子反应,忽闻身边咔啦一声,他赶紧扭头,只见霍不疑脚下踉跄,直接踏碎了一块青砖——他俊美的脸庞苍白异常,却仿佛要放出光彩来。

  太子一愣。

第151章

  听见这声音,四人中倒有两个想扭头改道,太子也不希望把兄弟又和前未婚妻夹缠不清,但他(自认为)是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和做媒;于是他气沉丹田,大步流星的往宫门口走去。袁慎苦笑着跟上,然后是身形微微发颤的霍不疑,最后才是脸色难看的骆济通。

  上西门的宫门外有一块空阔巨大的平地,宫里要举办大型庆贺筵席时可供勋贵朝臣的家眷停放马车,太子本想先训斥一顿宫门守卫疏忽轻怠,谁知冲出宫门才发觉戍卫们倒还看守住了门口,就是一个个都拉长了脖子,笑呵呵的看好戏——和他们同样看戏神色的还有酒醉傻笑的四皇子,以及扶着他的四皇妃和二皇子。

  前方不远处停着一辆靛蓝色顶盖的马车,马车上站了一个身着利落便装的美貌少女,马车下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双手各牵了一匹马,马车前六七丈处有十几名训练有素的家将齐力捉着一张结实的麻绳大网,网兜里头则罩了个魁梧的虬须汉子。

  少商红光满面,得意洋洋:“……你还真当自己能与《刺客列传》里的好汉齐名了,告诉你,你能屡屡逃脱,那是袁州牧让着你!那天在袁家你横了我两眼,我就料到有这一天了!”

  二皇子皱眉道:“既然这人屡次作乱,未免万一,不如送交廷尉或击杀……”

  “别别,二殿下。”少商赶忙道,“这人其实不坏的,我早问过了,这些年他本可以在人多杂乱的市井中刺杀袁州牧的,可他怕惊扰误伤百姓,往往都是找山路野外动手。这回也是,他原可以在我沿途经过处设伏,可他却挑了闲人不多的宫门口……第五成年少时也是仗义行善的著名豪侠,他如今这是轴了。”

  第五成听了这话,停止了挣扎,高声道:“好!就凭你程氏的这番话,以后我不再寻你麻烦……”

  “我呸!还以后呢,你当我是袁州牧啊,捉几回放几回,你现在人在我手里,你以为自己有以后吗!”少商双手叉腰,气势如虹。

  “那你待如何!”第五成气的脸色涨红。

  “将你捉回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喽。”少商道,“为了免得你愈错愈大,为了匡正人间正义,弘扬天地正气……”

  第五成怒不可遏:“你放屁!”

  少商骂回去:“我看你原来还像个人,如今越来不像样了,再没人制止你,你离变成邪魔歪道也不远了!袁家与你的恩怨,你来捉我做什么!我姓袁吗,姓袁吗,就算将来姓了袁,你妹妹出事时我还没投胎呢,犯得着牵扯我吗!”

  ——太子忍不住去看袁慎,发觉他脸色委实精彩。

  二皇子笑道:“得了,你也别再呈口舌之快了,赶紧把人带走,这里到底是宫门口,闹大了你就保不住这人了。”

  少商笑吟吟的抱拳:“多谢二殿下担待!”

  那第五成犹自怒骂不休,一名家将笑道:“女公子,要堵住嘴吗?”

  少商道:“堵什么嘴啊,人家是一代大侠,堵嘴多没面子,还是打晕吧!”

  家将们笑嘻嘻的依言行事,宫门守卫齐齐笑出声来。少商经常进出宫廷,大家也都熟了,有几人还起哄着喊‘程娘子威武’,‘程娘子女中豪杰’,二皇子和四皇妃也是忍俊不禁。

  ——太子再去看霍不疑,发觉他那双深褐如琥珀的眼睛中流露着一种奇特的喜悦神气,贪婪又克制,深深的有些渗人。

  程少宫牵着一黄一花两匹马过去,无奈对幼妹道:“闹够了吗,尽兴了吗,我们可以回家了吗;骑马还是坐车啊。”

  少商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意气风发道:“我这样的女中豪杰坐什么车啊,三兄,把阿牛牵给我。”阿牛就是她那匹心爱的奶牛斑小花马。

  正在这时,醉醺醺的四皇子指着宫门口,大喊道:“三皇兄,你来了啊……”

  众人回头正看见太子一行数人,纷纷各按等级行礼。

  少商心口砰砰跳,颤颤起身时,终于看见了太子身旁那个颀长高大的身影,她莫名的心慌忐忑——他不是后天才到么,自己都打算告假回避了。

  “你们在做什么?”太子绷脸高声喊道。

  “我我,妾……”少商手足无措,她直觉若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太子一定不肯放过这个第五成,但如果不说又该怎么解释这场面呢。

  袁慎也想到了这点,不过他并不介意第五成的生死,于是上前一步,打算和盘托出袁家的陈年恩怨,谁知二皇子先开口了。

  “太子殿下。”二皇子念着少商多年拜祭亡妻的情意,开口帮忙,“程娘子正打算回家。”

  太子看出二皇子眼中的恳求之意,想想越拉扯越麻烦,就不打算追究那什么姓第五的无名小卒了;袁慎见状,也退回了脚步。

  程少宫犹如抓到了根救命稻草,连声道:“对对,对,我们要回家,少商还不快上马。”

  少商也附和着:“是呀是呀,我们这就回去……三兄,马呢。”

  她感觉太子身旁那人的目光灼灼,正一瞬不瞬的注视着自己,便急急忙忙的接过同样慌里慌张的胞兄递过来的缰绳,手脚齐用的爬上马背。谁知一落座马鞍,她就暗叫‘不好’,座鞍下是棕黄色的柔韧马鬃——她骑错马了!

  这时程少宫也发现自己错把自己的马缰递了过去,兄妹俩面面相觑。

  都说双胞胎心有灵犀,不过程家这对毫无意外的再次意见不一致;程少宫觉得还是换过来的好,少商却恨不能插翅离开此处,哪肯下马。

  程少宫终于看懂了胞妹杀鸡抹脖子的眼神,想想身后那位前妹婿,他用眼皮表示同意,开始去扯小花马的缰绳。

  “慢着——!”忽然一声清亮的男子声音响起,给这个已如沸水盈壶的场面添了把柴。

  各存心思的众人齐齐望向发声之人,纷纷露出饱含深意的脸色,概括起来约有三种:‘有好戏看了’,‘莫非要旧情复炽’,‘太子和袁公子的眼珠快凸出来啦’……!

  霍不疑定定的踏出一步:“程……少商,……请留步。”

  场内陡然一震,众人皆惊,太子和袁慎汗毛直竖,骆济通失声轻呼‘霍将军’。

  霍不疑对诸人的心思俱不理会,继续往前走,每一步都如不周山震,众人从看好戏渐渐露出担忧的神色,可他依旧毫不动摇的走去,向那个光彩炫目明眸皓齿的女孩走去。

  不过二十余步的距离,众人一个心神恍惚,霍不疑已站在少商马前。

  少商整个人僵在马鞍上,不知为何,她觉得重心不稳周身晃悠,见人在跟前,不及她开口,霍不疑已伸出右掌托住女孩纤细的腰肢,往上轻轻一推。

  少商这才发觉问题在哪,程少宫虽然一副文弱相,但毕竟是男子,腿比胞妹长出一截,于是她坐在他的马鞍上,两脚空荡荡的无法踩到马镫。

  看见霍不疑的举动,场内众人齐齐发出一声轻呼,袁慎面罩寒冰,挺直的身体如冰柱;骆济通满身冷汗,犹豫着是否该走过去。

  太子失态的往前踏出几步,然后停住,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强行扯出温和的语调——“子晟,你还记得你刚才说的话吗?”

  骆济通也满心希冀的望着他。

  霍不疑并不答话,一旁的四皇子傻呵呵的问道:“三皇兄,子晟刚才说了什么啊?哦,我知道了,等我们离开,父皇又和你们说体己话了吧……”

  “你闭嘴!”太子用力挥了下袖子。

  霍不疑看着自己手掌下的柔软腰肢,依旧是盈盈一握,他伸开指掌即可围拢大半。

  他仰头看去,深宫中地位尊贵的女子是停滞了时间的,五年未见,她依旧肤如凝脂,翠眉朱唇,韶光娇嫩,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小女孩,刚从温暖家巢中扑着柔软的翅膀溜出来,只为了见识外面的风光。

  他还记得那个寒冷凄厉的杀戮之夜,野风呼啸,她毫无章法的痛哭着捶打自己,仿佛倾泻着她一生的委屈与愤恨……那一别,星河流光,已是匆匆五年了。

  “我给你调一下镫带。”他轻轻道——此时天光大亮,他却仿佛在梦中。

  少商也觉得此情此景如梦似幻。清醒时,她从不回忆往事,只在梦中,偶尔浮光掠影般的散落下往昔那一两个片段。

  她记得当年他一身暗金绯袍如血色漫卷,风华无双,而此时他只身着一袭半旧的玄色长袍,无织无绣,面带风霜之色,两鬓银丝微闪,清冷俊美的让人心痛。

  此时周遭至少聚了五六十号人,此时一片安静,从震惊至圆睁双目的太子,到气的浑身发抖却不知是该开骂还是开打的袁慎,以及旁人,都不知愣愣的看着事情发展下去。

  少商一阵气促胸闷,定定神,才道:“霍……霍大人,请不必如此……”

  霍不疑已重新扣好了一边马镫,正合握着女孩的脚踝要放入马镫,闻言抬头,缓缓收紧手掌,捏紧那支细弱玲珑的脚骨。

  “我现在,连给你调马镫都不配了么?”他深深的看着她。

  一旁的程少宫张大了嘴巴,在心中疯狂呐喊——话不是这么说的吧!谁家的前任未婚夫,一言不合上来就摸腰捏脚扣马镫的啊!

  少商却瞥见他的手背,苍白肌肤上覆着几处斑驳狰狞的伤痕,她颤声:“你的手怎么了……”

  霍不疑垂下浓睫,轻声道:“冻伤,后来烂了,如今结了疮疤,已经好了。”

  少商狠狠的瞪那伤痕,死死的咬住嘴唇。

  霍不疑怔怔的望她:“你不问我疼不疼吗?”

  少商几乎把嘴咬出血来,倔强的用力摇头,最后道:“霍大人,我要回家了,请站开些。”

  霍不疑拉住她的缰绳:“还有另一边马镫没好。”

  少商用力抽回缰绳,冷冷一笑:“我早就不是以前的我了,现在没有马镫,我也不会再害怕了!”说完这话,她高高扬起马鞭,娴熟的虚挥一记,黄鬃马立刻飞驰而去。

  女孩的动作洒脱飒爽,不过在程少宫眼里看来,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霍不疑不自觉的上前一步,忽然身后一手搭住他的肩头,回头一看是袁慎。

  袁慎冷冷道:“多谢霍将军关照吾妇,到此为止罢。”

  他也不等对方回复,径直钻进程家马车,倚门道,“少宫,正好我今日无事了,和你一起回家罢。”然后当着霍不疑的面,重重的阖上车门。

  程少宫尴尬的朝霍不疑笑笑,有些狼狈的爬上那匹小花马,领着同样噤若寒蝉灰头土脸的程府家将外加被打晕的第五成,一溜烟的跑了。

  霍不疑看着远去的程家车马一会儿,一言不发的转身,简短的朝太子拱手告辞,挥退了赶上前的玄铁马车,夺过侍卫手里的缰绳,上马飞骑往另一方向去了。

  骆济通见霍不疑临走前甚至都没想起自己来,只好强忍难堪的叩别太子,自行回家。

  众宫卫见戏已散场,又怕冷面太子拿他们开销,纷纷各归各位。

  二皇子见太子依旧矗立不动,神情与其说是肃穆严酷,不如说是……呆滞?

  “三弟,三弟?”二皇子推了推太子,“你怎么了。”

  四皇子酒醒了一大半,也跟过来:“皇兄,三皇兄,你怎么了……”

  太子陡然惊醒,然后一个急促的转身,奋力奔去,身后跟着一长串才刚刚反应过来的宦官宫婢。

  “三皇兄,你去哪儿啊!”四皇子扯着嗓子高喊起来。

  “孤去找阿父!”太子回头大喊——亲爹啊,这怎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第152章

  “哈哈哈哈哈……”

  宣德殿前一棵冠盖漫天的古木上,雀儿扑棱着翅膀飞跑了,值守在外的两个小黄门偷偷回头看了眼,旋即站好——

  殿内,皇帝笑的连连捶击案几:“哈哈哈,朕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就是没料到这么快,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哈哈,哈哈哈……”

  崔侯笑的鼻涕眼泪都下来了:“臣这酒瓮还没冷呢,他们就又闹起来了!”

  太子端坐一旁,脸黑如锅底:“父皇,崔侯,请莫要笑了!还是想一应对之策才是道理!”

  皇帝抹了把眼泪,故意道:“什么应对之策,故人重逢,斗了两句嘴而已。”

  太子气急败坏:“父皇,你是没看见,他们……他们……”他虽没吃过猪肉,但好歹亲爹娘恩爱缠绵了这么多年,他算是见过猪跑的,“子晟他,他……”

  “子晟很欣喜,是么?”皇帝安静的接上。

  “……父皇说的不错。”太子泄了气,“自重逢后,我看子晟气定神闲,谈笑晏晏,毫无孤傲激愤之意,还当他已经将过去抛诸脑后了,谁知……谁知……”

  “谁知,全不是那么会事。”皇帝语气温和。

  太子叹了口气——把兄弟一见了那女子,眼睛也亮了,脾气也来了,整个人都活泛了,跟刚才相比,之前他的温和就跟隔了层纱帘般隔膜。

  “父皇,你早知道会如此么?”太子抬头看亲爹。

  皇帝微笑着摇头:“朕不知,朕也不能断言子晟是否已前事尽忘了。不过,现在知道了。”

  太子懊恼道:“早知如此,就不该叫程氏与袁家定亲,如今这叫什么事啊!父皇也是,怎么不早点让子晟回来啊!”

  皇帝捻了捻胡须,不无苦笑:“说句实话,这五年来程氏一点想嫁人的意思都没有,袁慎屡屡去永安宫献殷勤,都被挡了回来。哪个能料到,她一动念头,第二个月就订下亲事,回了趟家,两边连文定之礼都过了,哼哼,宣太后也没想到,这也忒……忒不讲究了。”

  “那是不如陛下讲究。”崔侯呵呵笑道,“陛下和皇后娘娘从互生情愫,到正式求娶,足足过了三年。”

  “多嘴!”皇帝笑瞪了崔祐一眼,“总归比你强!”憋了一辈子都没好好表白过。

  崔祐摸摸鼻子,调转话题:“就是子晟,从对少商生出情意到请陛下提亲,也过了好几个月嘛!少商这孩儿,到底行事操切了些,是不是心急嫁人啊。”

  太子忍无可忍,大声道:“父皇等了三年,一来因为父皇年长母后十岁,二是因为父皇当时无钱无势,犹豫不前!子晟那不叫等了几个月,彼时程氏还是楼家子的未婚妻,难道去抢亲么?!”

  皇帝继续捻胡须,崔祐补上:“而现在,少商是袁善见的未婚妻了。”

  太子长叹:“子晟为何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儿臣看那骆氏知书达理,体贴周到,也没什么不好啊!”他说这话时,忽瞥见亲爹不可置否的撇了下嘴,他忙道,“父皇,你是不是早知道子晟并不喜爱骆氏?”

  皇帝道:“骆氏进宫这么多年了,又不是第一天知书达理体贴周到,若是投缘,子晟早就喜爱她了,哪会等到今天。”

  “那现在怎么办?儿臣已经和母后说了,请她召见骆氏的母亲呢!”太子急道。

  皇帝闲闲的:“你是储君,子晟和骆氏也是你撮合的,你自己想法子。”

  太子毫无办法,迁怒道:“崔侯,都是你的不是,在信中屡屡提起骆氏与子晟,叫孤误会了他们二人!”

  “这可不能怪臣。”崔祐笑呵呵道,推脱的滴油不沾。

  “殿下在信中一个劲的询问边城中有没有能匹配子晟的淑女。可是西北边地,民风彪悍,世情粗犷,论教养家世还有才学品性,骆氏的确是其中翘楚啊,臣也没说错啊。况且骆氏自幼在宣太后身边,清楚子晟习性喜好,每每插手子晟的衣食住行,无不妥帖,远胜那些初相识的愣头愣脑的女子——臣自然据实以告喽。”

  太子气的说不出话来,崔祐还要补刀:“最最要紧的,殿下始终问的是哪个女子对子晟最好,方方面面最匹配子晟,从未问过子晟心中做如何想啊。”

  太子大怒:“崔侯你就不能提醒孤么?!”

  “臣提醒了啊,臣说,最好顺其自然,按着子晟的意思来。可殿下说,子晟是长情之人,等他想明白不知要多少年,娶妻生子都耽误了。”崔侯接招拆招。

  “崔侯你……你好刁滑……孤,孤看错你了!”太子气的鼻子都快歪了。

  崔祐顽皮的耸耸肩。

  皇帝乐不可支,呵呵直笑:“子端,看见了,这就是朝臣的嘴!别以为你做了储君,皇帝,就能一言定夺所有事。你若虑事不周,朝臣们有的是理由驳你。阿猿是自己人,你气的骂两句就骂了,将来遇上军国大事,因你独断专行而坏了事,可没人给你背骂名。”

  ——别以为臣子不会坑皇帝,除了真正贴心贴肺为你考虑的心腹,其实整个朝廷处处都是坑。因为做了皇帝,所以理所当然的认为所有臣子都会心向自己,这是一种狂妄!

  “儿臣受教了。”太子难得气馁,“儿臣是看子晟太不容易了,当年被驱逐至漠北荒原,又伤又病的离开都城,程氏连看都没去看他一眼。儿臣就想了,这回一定要给子晟找个嘘寒问暖百依百顺的女子。唉,谁知道啊……”

  崔祐看太子面露困顿之色,心中不忍:“殿下,是臣的不是……”

  太子抬起头看他。

  崔祐道:“臣应该多啰嗦几句的。”他顿了顿,“以臣自己为例,凭良心说,说到嘘寒问暖百依百顺,臣去年纳的那个妾侍胜过君华不知多少。可是啊,有些人就是贱骨头!记得有一年酷暑,臣去霍家寻君华玩耍,她见臣满头大汗,稀里糊涂的端了碗凉水给臣,结果臣闹起肚子来,险些去了半条命。”

  说起白月光的糊涂事,他微笑着连连摇头,“唉,可是午夜梦回,臣还是常常想起君华。若君华还在,臣哪怕再多喝几碗凉水也不怕。”

  太子似懂非懂。

  念及故去之人,皇帝低叹一声:“子端,这世上有许多种样的人,有像阿猿这样一辈子心里只能放得下一人的,也有像虞侯那般妻妾成群左拥右抱的。有像你二皇兄这样过尽千帆皆不是的,也有像吴大将军那样丧妻续娶后,依旧和乐融融的。你以为,子晟是哪一种呢。”

  太子烦躁,闷声道:“是子晟自己说,往事已矣,将来要重新来过的。”

  “钝儿!”皇帝笑叹,“有时候,人嘴里说的话,未必是他心中所想。就说这几日朝堂上议的度田一事罢。子晟赞成,那是真的,反正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清查庄园田地人口于他又能如何。可虞越等勋贵之臣还有几位驸马都极力赞成,能是真的么?这几家人丁众多姻亲遍地,更有许多附庸,就算当家人愿意,下头人能愿意吗,东拉西扯的干系太多了!”

  说着,他看了崔祐一眼,笑道,“还有崔侯,他说赞成度田,大半也是真的,因为他是商贾出身,爱做买卖不爱置田地。朕只要不冲进崔家清查钱箱,阿猿自是无所妨碍的。”

  崔祐无奈道:“陛下扯我做什么。当初陛下天天劝我置田地,如今看来还不如做买卖呢。田地跑不了,谁都能查到,钱箱嘛,臣爱藏哪儿就藏哪儿。”

  “蠢材!田地能有出息,钱串放在家中能生什么!”

  “钱在臣手里也能有出息啊。”

  “去读读抑商论吧!”

  “臣只是自己偶尔经手些许小买卖,又没让全天下人都经商。再说了,桑弘羊也是商贾出身啊,武皇帝用了他一辈子,还让他做辅政大臣呢!”

  “哦,你居然敢自比桑弘羊,看来家中金山银山积蓄不少了,不如朕着人去查查?”

  “别别别,兄长饶命,阿猿知道错了!”

  “桑弘羊精于心算,你只要上百之数就要动算筹了,也好意思自比桑弘羊?!朕看你也就是当个小商贾的料子!”皇帝嗤之以鼻。

  崔侯无奈的抗辩道:“陛下自己擅长稼穑,同样的田亩,陛下能比旁人多出三成收成,自然觉得侍弄田土是天下至美之事。臣自比桑弘羊是托大了,可马武那厮绿林出身,还觉得自己天生是缉盗之才,太平盛世能当都尉呢!”

  “那倒是,马武不做盗贼去官府自首就很好了。”

  君臣俩咧着嘴,一齐大笑。

  “——父皇,崔侯!”太子忍着气,“还是先说说子晟吧!”

  那对君臣转回头来,崔祐搔搔头,无话可说,皇帝微笑道:“吾儿先说。”

  太子道:“以前的事暂且不论,程氏终究已和袁慎订了亲,这,这……子晟该如何是好。”当初霍不疑没好意思抢夺楼垚的未婚妻,如今也不能抢夺袁慎的啊。

  皇帝毫不心急:“顺其自然就好。”

  太子看了亲爹半天,疑心道:“父皇,您是不是有了计策。”

  “吾儿可以一猜。”皇帝微微一笑,活脱一个慈爱又贴心的长辈,“以后天下都是你的了,朕不能一直告诉你该怎么做。”

  太子深吸一口气,好吧,不说就不说。不过亲爹这么眼睁睁看着儿子跳进坑里,还在旁插着手笑,这可不能轻易算了。

  踏出宣德殿,随身宦官问道:“殿下,你要去何处。”

  太子沉声道:“孤要去找母后!”

  ——次日朝会,众臣发现皇帝的两只耳朵都红了。

  ……

  程少宫让家将快马奔驰,终于在去程府的路上将胞妹追回。少商骑了半天马,发丝凌乱,额头沁汗,她一言不发的把黄鬃马还给胞兄,然后钻进马车。

  “我刚才都想好了。”少商接过袁慎递来的汗巾,“以后我们和姓霍的还是少见为妙。毕竟前事尴尬,就像三叔母也不大搭理皇甫夫子一样。”

  袁慎默不作声的倒了杯温水给她。

  “不过我以为,适才我还是做到了言行镇定,不骄不躁,并没有惊慌失措,你说是吧。”女孩瞪着眼睛,就跟逼供似的看着袁慎。

  “……你的确无有不妥。”袁慎道。

  两人对坐沉默,过了半晌,少商苦笑一声:“好吧,其实我是慌了手脚,可是我一直以为他后天才回来着。冷不丁站在那里,我能不慌吗?”

  袁慎长舒一口气,同样苦笑:“说句实话,早先在宣德殿看见他,我也心慌意乱,不知该说什么——比在朝堂上被人当面弹劾了还吓人!”

  “是呀,我就罢了,你和他又没订过亲,你都慌了,何况我?”

  袁慎瞪视:“别拿订亲做借口!”

  少商道:“还不都是你家的祸源,不然小女子哪会认识艺高人胆大的第五侠士!”

  两人对瞪半天,然后同时噗嗤出来。

  袁慎放松的靠着车壁,笑问道:“你捉了第五成有什么打算。”

  少商道:“交给双亲啊。我阿父最会套交情讲道理,声泪俱下的跟你说故事,我阿母则会引经据典,详论天下民生不易——水滴石穿,先关他个把月,看看情形喽。”

  袁慎皱眉:“这样妥当么?这些年来,父亲不是没有托相识之人前去劝说第五成。”

  “那不一样。你父亲找去的人多是两人的旧交,第五成肯定以为他们都站在袁家一边,可我家跟二十几年前的事一点干系都没有啊!置身其外,反而能好好说话了。”

  “会不会太麻烦令尊令堂了……”袁慎可不想未来岳父母对自己有看法。

  少商理直气壮道:“现在不麻烦以后就会麻烦!将来等我生下孩儿,第五成也跟他妹妹似的闯进来,捉着襁褓要挟你们父子,该怎办?!再来一次万箭齐发?”

  袁慎眸色一暗,没有说话。

  少商挨过去,推了他一下,轻声道:“诶诶,你是不是曾打过主意,偷偷将第五成杀了,以绝后患啊?”

  袁慎瞪她一眼,算是默认。

  “果然如此!”少商得意道,“我还不知道你,你看着斯文,肚里却是墨汁般黑的!放心吧,我看第五成还能救一把,有七八成把握能劝好!”

  “要是说不通他呢?你又待如何。”

  “这我也想过了。杀他干嘛啊,人尽其用嘛。”少商促狭一笑,“万伯父常抱怨徐郡因处四战之地,前些年征战连天,弄的郡内男丁匮乏,到处是寡妇。”

  “这不是万大人想纳妾的托词吗?跟第五成有何干系。”

  “你别插嘴!那第五成若是能劝好就罢了,若是劝不好,就捆他去徐郡,给他配上七八个久旱盼甘霖的婆娘,等来年春天……啧啧啧……也算为朝廷,为百姓,做好事了。”

  照少商看来,第五成整天找茬袁家,也是因为孤身一人毫无牵挂,等他有儿有女了,看他还能蹦跶的起来?!

  袁慎恫视了女孩半天,叹道:“你如今言行是端庄得体了,可脑子里还是与以前一般的乱七八糟,不过……这点子,我喜欢!”

  “你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吧!袁州牧也不会来阻止了。”

  “这主意馊是馊了点,不过胜在促狭有趣——现在我倒盼着第五成别被你父母劝服了!”

  “英雄所见略同!”

  两个外表温和可亲的黑心鬼一齐笑起来。

  听见车内传出欢畅的笑声,骑着小花马的程少宫长叹一声,联想适才袁慎脸黑如锅底,心道胞妹哄人的本事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可见家学渊源,双亲遗传的好。

  ……

  骆济通被扶着走下马车,骆府门口早有奴婢家丁齐聚迎接。

  一名衣着不俗的老媪上前笑道:“听到女公子要回来,女君早早将女公子的居所收拾出来,家主在外办事,不过适才着人回来传话,说会尽早赶回的——好些年了,家里终于可以团聚了!唉,这些年女君一直唉声叹气,说是当年不慎,给你定了个病弱短命的郎婿,让你青春守寡,家里对你有愧啊!”

  骆济通柔声道:“这是哪里的话,阿父阿母一直疼我爱我,我也盼着和双亲手足团聚,只是适才太子殿下邀宴,我不得不进宫面圣。”

  那老媪扶着骆济通往里走去,低声道:“家里已听说了,都夸女公子您才貌双全,世所罕见,早该匹配霍大人那样的盖世俊才了。还有,自从王家倒台后,家主一直心神不宁,还是听说太子殿下十分看重女公子,这才好了些。”

  骆济通矜持一笑——这才刚开始呢,她绝不束手认输。

  ……

  数月前,在太子的亲自主持下,霍府已被修整一新。庄严肃穆的玄色正门大开,早一步回府的梁邱兄弟率阖府家将奴婢,在门口列队迎接霍不疑。

  霍不疑下马后将马缰一抛,沉默的大步往里走去,穿过正庭转过弯,忽在偏门旁的一棵花树下驻足。

  梁邱起看了眼那花树:“这还是五年前程娘子移过来的树苗,如今都长的这么好了。”

  霍不疑仰头望去,当春时节,万物复苏,枝头的柔嫩花苞都挣扎着冒出尖来。

  梁邱飞正想开口询问,被胞兄扯住衣袖制止。

  梁邱起轻声道:“少主公,您……是不是见到了程娘子?”

  霍不疑静静的看那些探头探脑的小小花苞,和煦的初春日光透过花叶散下来,在他白皙俊美的脸上落下温柔呢喃的斑驳。

  “看见了。她还是韶华依旧,苍翠娇嫩。……我却已经老了。”

第153章

  少商见过霍不疑后不足十二个时辰,传言便如肋生双翼自发自觉的飞满了整座都城,那日在场的只有三个女子,少商自己不会乱说,四皇妃腼腆矜持,甚少交际,骆济通虽不敢保证用心,但可以保证智商,骆家不会这样无缘由的乱传一气。

  结论就是——那天在场的五六十号上西门守卫将士都是长舌大嘴巴!

  男人比女人嘴快,这在程家毫不稀奇。少商并没打算隐瞒,但是连她衣裳都没换好,胞兄就已将适才之事冲双亲喊了个遍是不是也太夸张了。

  霍不疑回来了,这个消息的威力不亚于叛军兵临城下。程萧夫妇在九骓堂里蹲了好半天,最后毫无办法。萧夫人便表示先去解决那甚么第五成,程始表示不着急慢慢来,‘先将那混人关几天磨磨锐气再说,若是过阵子我们郎婿换了人,也不用费那么大力气劝服那个第五成了’——险些被萧夫人暴打。

  其实抱有这个念头的不止一人。消息刚传开时,韩将军还私下跟程始说‘早知道霍不疑这么快就回来,你家上个月那顿定亲宴可以缓缓再办’,气的程始怒怼老友‘哪怕郎婿真的又换了人这回也不会再办定亲宴了因为以前已经办过了你放心’!

  比程家更悲催的是骆家,太子有意撮合骆济通与霍不疑的消息才传开不到一天,碗里的准郎婿与他前任未婚妻有可能旧情复炽的消息又灌爆了朝堂上下,连着好几天,长水校尉和其他骆氏子弟的脸都是黑的。

  程始尴尬不已,但又不敢拍胸脯保证自己女儿一定不会和霍不疑有什么,于是继绕着蔡家人走之后,他又得绕着骆家人走了。

  袁家也没好到哪里去,到处都有似笑非笑的神色,好在袁州牧给力,替儿子一一回敬那些或善意或恶意的打趣,袁慎才觉得好些。

  尽管少商觉得错不在自己,但还是对程老爹和袁善见很抱歉,于是当永安宫叫她回去帮忙张罗筵席时,她立刻应命——她决定严肃的当众声明自己的态度。

  忙忙碌碌三天后,永安宫迎来了开张至今最热闹的一日,除了两位皇子两位公主,还有一堆依托各种名目进来的贵胄亲眷,如汝阳王世子妃及其两位新妇,常来看望宣太后的虞侯夫人及其闺友数位,宣侯夫人及其姊妹数人……

  四公主是陪着君姑宣侯夫人来的,五公主是带着骆济通来的,她看见忙里忙外的少商,冷冷一笑:“哟,瞧你这忙的,里里外外都听你的,就差把宫廷当自己家了吧。”

  少商立刻回怼:“公主殿下想把永安宫当家也成啊,反正我就快嫁人了,到时公主殿下就进宫来陪娘娘吧。”——只要你舍得外面的花花绿绿。

  五公主脸色一变,甩袖而去。骆济通抱歉的朝少商笑了笑:“殿下就这脾气,你别介意。”

  少商对骆济通的印象还是很好的,见她与五年前一般的笑容温和,举止端庄,当即上去挽她胳膊,笑道:“我给你和霍大人安排了上席,喏喏,就那儿,霍大人还在里头和娘娘还有东海王说话呢……你知道的,开筵前先把过往恩怨说清楚嘛,你先过去坐着好了。”

  骆济通眼睛一亮,赶紧谢过——适才她向太子行礼,不知为何,太子不复那日亲切,只淡淡嗯了一声就没下文了;正当她发愁如何坐到霍不疑身旁时,程少商来帮忙了。

  她朝另一边瞟了下,笑道:“袁公子也来了,娘娘怎会请外臣来赴宴,是你假公济私吧。”

  少商大方的朝独坐的袁慎眨了一眼:“那又如何,我请来的客人,娘娘不会说话的。”

  骆济通看她与袁慎这样好,心中大定,自行去就坐了。

  此时,霍不疑的确在内室跟宣太后东海王长谈,少商退出时正听见宣太后用力拍打着霍不疑的背部,泣泪而骂‘不省心的竖子,怎么瘦成这样了,头发怎么白了’云云。

  霍不疑变化的确不小,五年前他气质再清冷,也是金玉富贵乡里养出来的英武贵公子,如今却是意气尽敛,看人时不声不响,自有一派渊渟岳峙之意。

  太子内室门外不停的踱步,焦躁不安的模样活像在产房外等待的准爸爸;看见少商,他还问了几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傻话。

  “程氏,你真要与袁慎成婚么?”

  “哎哟殿下,袁程两家已经订婚了啊,不成婚干嘛。”又收了一笔定亲眼的礼金呢。

  “……你以前也订过两次婚。”言下之意订婚不等于成婚。

  “事不过三,妾觉得这回能成了。”

  太子神情复杂的看了少商半晌,最后什么也没说。

  宣太后东海王和霍不疑从内室出来时,三人都是眼睛发红,神色释怀,想来五年前的郁结不但说通了,还煽了一顿情;太子松了口气,上前一步去搭东海王的肩。

  为表敬重,太子特意请东海王上座,自己与他同席;其后是霍不疑,他在殿内睃了一圈,越过翘首期盼的骆济通,径直坐到袁慎身旁。

  众人皆惊——这是什么流行趋势,前后任未婚夫可以坐一处吗?那以后岂不是前夫现夫都可以把臂言欢了!

  袁慎低低的迸声:“……你过来做什么!”

  “我与善见同殿为臣数年,却从不曾畅谈过,今日便补上罢。”霍不疑淡淡道。

  袁慎冷笑:“同殿为臣的人多了,难道霍大人每个都要畅谈一番。”

  “自然不是,我只想找袁侍中谈。”

  “有甚可谈。”

  “程少商。”

  “……”

  当少商在后面吩咐完所有事项,兴冲冲进殿时,发觉所有人都两两同坐好了,只有骆济通座旁是空荡荡的,而自己的前后任未婚夫正并坐一席——她险些掉了下巴。

  不得已,她只能坐到骆济通身旁去了。

  宣太后说过两句场面话,正筵开始了。

  虞侯夫人八面玲珑,一会儿夸宣太后气色好,是不是又调制了什么新胭脂,一会儿夸少商筵席安排的好,菜色好,果酒美,一旁的奏乐也雅致,加上汝阳王世子妃时不时凑兴,场面便不算冷清了。

  听众人欢声笑语,宣太后渐渐有了些兴致,问了宣侯夫人和四公主是不是相处和睦,宣侯夫人自然把四公主夸的跟朵花似的,四公主投桃报李,表示宣侯夫人是天底下少有的好君姑,嫁入宣家是她的福气。

  东海王和太子见状,果然都十分欣慰。五公主在旁连连冷笑,不过如今她学乖许多,至少不敢在大庭广众下吵闹了。

  见众人说的热闹,少商赶紧问骆济通:“这是怎么回事?”她看了眼对面,压制着激动,“他俩怎么坐一块去了!”

  骆济通无奈一笑:“……兴许有话要说吧,自坐下后,他俩就一直在说话。”

  少商看去,只见霍袁二人果然一直低语,你来我往说个不停,也不知说什么说的这么起劲——不过霍不疑神情如常,袁慎却脸色多变,一时惊疑不定,一时犹豫不决。

  少商扭回头来,笑问:“自你嫁去西北,这么多年了,也没问你在那儿过的好不好。”

  “好不好的,都是守寡。”骆济通神色黯然,楚楚可怜,“不过,先夫身体不好,我也是早知道的,为着成全两家长辈多年前的诺言,我就当是尽孝了。唉,先夫病重那阵,我没日没夜的伺候,也免不了闲言闲语,说我等着改嫁。为着这句话,我硬是在先夫亡故后,又服侍了贾家君舅君姑数年……”

  少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关于骆济通的婚事,她们五年多前就讨论过了。

  当时许多人为骆济通的婚事不平,不但劝她拒婚,更因她贤名在外,不少贵胄夫人扬言愿意迎娶她为自己儿媳,甚至宣太后愿意亲自出面,替她向贾家说情。

  然而骆济通一概拒绝,口口声声要恪守长辈的承诺。

  在少商看来,若是没的选择也就罢了,可当选择放在面前却拒绝了,那么接下来的苦楚就该打落牙齿和血吞,不要再出来卖惨了。

  她小时候看苦情戏,常对那些明明有N条出路却非要死磕到底,宁愿被百般凌辱冤屈嫌弃打骂依旧死不肯走的女主感到匪夷所思——这种人不是M,就是自我感动型人格。

  五年前,对于骆济通坚持履行婚约的举动,少商只当她是极度守信之人,人各有志嘛,她也没多想;谁知如今……

  “哎呀,以前的事别多想了。”少商的笑容人工成分多了些,“人总要向前看的,以后你的好事会源源不绝的。”

  骆济通娇羞的笑了:“你说的对,人总要向前看的。霍将军虽为人严苛,可待我甚是宽容。有一回,我将汤水洒在他刚绘好的舆图上,他也不曾责骂于我。后来我怕再给他惹麻烦,都不敢进他的书房了;可我若不进去,他忙起来是不吃不喝的……”

  少商的笑容慢慢淡了。

  她不是什么敦善厚道之人,别人无心说错她都免不了顶回去,何况这种暗含深意的话;这什么意思,下马威,还是秀恩爱?!

  “既然你们如此要好,看来已经定下亲事了?”她径直问道。

  骆济通没察觉到这些,继续婊演。她长叹一声:“其实,上月凉州州牧收到陛下的旨意,请他敦促霍将军早些成婚。那时,贾家长辈——就是我前夫的双亲和伯父,已替我向霍将军提亲了,若非几日后又接到娘娘病重思念霍将军的消息,这个时候,我们原本要定亲了。”

  少商敛去笑容,冷声道:“看来娘娘病的不是时候,耽误骆娘子的好事了。”

  骆济通这才发觉她已变了神色,连忙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离宫出嫁时,并不觉得少商和宣太后的情分有多深,这五年的陪伴也只以为是程家邀宠。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少商打断她,“娘娘在后位时,不止一次庇护过你们骆家;大恩在前,你怎会埋怨娘娘耽误了你的好事呢?那岂不是禽兽之行!”

  骆济通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说不出话。

  少商转过头去,懒得再理她。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喜欢万萋萋的爽朗泼辣,欣赏桑夫人的幽默明快,敬佩万老夫人的深情果决,甚至宣太后的温柔忍耐,萧夫人的睿智善谋,尹姁娥的恋爱脑,还有程姎和青苁夫人的默默奉献……她都能感受到其中的美好之处。哼,骆济通,还是算了吧。

  今日这场筵席本质是大型吃瓜现场,这么多女人哪个是真的为了看宣太后母子和霍不疑和好而来的,只是众人目光交汇,谁也不知道该怎么起头。

  最后,五公主不负众望的最先沉不住气了。

  “十一郎。”五公主举杯,“多年不见,今日看你英武依旧,我心甚慰,我先敬你一杯。”说完,她先干为敬。

  霍不疑笑而回敬。

  “十一郎,我记得你以前与袁侍中只是泛泛之交,今日怎么坐到一处去了。”五公主挑着眉毛,看着她前后中意过的两个男人。

  太子皱眉:“子晟和善见有话要说,与你有什么干系。”他素不喜欢五公主,可今日宣太后和东海王都在,他不由得语气和缓些,杀伤力减了一半。

  果然,五公主看太子不很严厉,大着胆子调笑道:“妹妹我只是稀奇他们有甚可说的嘛,莫非……是在叙旧?旧事,旧人……?”

  太子沉下脸色,决定骂两句让五公主醒醒神,谁知霍不疑先开口了。只听他微笑道:“我与袁侍中所说之事,其实是关于程娘子少商的。”

  ——殿内众人兴奋的倒抽一口凉气,N脸激动!

  五公主也没料到,一愣:“与程娘子有关?你们说了什么。”

  骆济通神色大变,少商紧张的不行。她眼中放出威胁之色,皮笑肉不笑:“霍大人,你……可别乱说话啊……”

  霍不疑继续道:“我对袁侍中说,我与程娘子虽有缘无分,但错不在程娘子身上,其实她为人甚好。除了吵架时口不择言,发脾气时爱拳打脚踢,熬汤时总忘了放盐——除此之外,一概都好。”

  “你胡说什么!”少商气的豁然站起,袁慎低头抚额。

  殿内众人:……

  察觉到众目睽睽,少商放缓了语气,强笑道:“霍大人真爱开玩笑,我如今早不乱发脾气了,熬汤也美味极了,大家不信可以问娘娘。娘娘,哦,是吧?”

  宣太后侧头忍笑,努力点点头:“不错,不错……”

  霍不疑面不改色道:“哦,原来如此,看来善见有福了。”

  少商气的想杀人。

  霍不疑转头向着五公主道:“殿下是不是就想听适才臣说的那些?”

  五公主愣了。

  霍不疑面无表情,朝殿内众人道:“适才都是笑话,我与善见说的是征蜀后的诸般琐事,盼诸位莫要无端猜测。”

  ——傻子也看出他心情不好,加上一旁的太子正凶巴巴的到处瞪人,妇人们只得老实的缩回八卦之心。

  少商吓的捂住了心口,长吸一口气后定定神,端起酒卮,直直走向对面。

  殿内众人纷纷侧目。

  少商站在案前,向霍不疑举起酒卮,微笑道:“霍大人,我与你曾有婚约,这事尽人皆知,遮着掩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今日把话说开了。”

  她用殿内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量说话,“我如今已与袁氏定亲,想来霍大人未来也会迎娶才貌双全的佳人。往事随风,事过境迁,以后见面还是老友。”

  说完,她很豪气的一口饮尽酒水。

  袁慎双眼放光的看未婚妻,欣喜之意几乎要冲破胸腔。宣太后微微一笑,不予置评,太子满脸头疼,其余人或欣喜或意外,表情不一。

  霍不疑定定的看女孩,深褐如琥珀的眼睛中,各种情绪流动。

  他道:“好。”然后将杯中酒也一饮而尽。

  少商回到座位,将酒卮重重顿在案上,附到呆滞的骆济通耳边低语——

  “两件事。第一,我从没进过袁慎的书房,也不曾送汤送饭,但从我点头到袁家来提亲,前后不过数日,霍不疑想娶你早娶了!你多攒些本钱再来向我炫耀不迟!”

  “第二,我原想拉你一起过去敬酒,顺便向今日殿内众人将你和霍不疑的事挑明了,也算帮你一把。现在,你自个儿想法子去吧!”

  看见骆济通面色苍白,满眼懊悔,少商心里痛快之极——至于她为什么要痛快,她自己也不知道。

第154章

  筵席结束,东海王亲自扶着宣太后回去歇息,五公主一马当先的走在前面,太子板着脸默念一百遍‘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吃饱了就爱东家长西家短’,骆济通想等霍不疑一起走,谁知霍不疑脚下生风,眨眼间人就不见了,其余吃瓜群众十分不尽兴的离去。

  少商有一大摊子事要善后,朝袁慎挥挥手就赶紧跑去后殿了,让宫婢确认压灭数处灶火,驱离所有宫外的杂役,清点碗盏食案,清理料理山珍海味留下的污秽……吩咐完一处要去下一处,她在廊下拐弯时,险些撞上一人。

  霍不疑站在前方定定的看她。

  少商默默后退一小步:“你来做什么?”

  霍不疑弯曲着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廊柱上的花纹:“……你陪我走两步吧——永安宫以北并无宫室,午后更无人走动,不会有人看见你我在一处的。”

  少商迟疑了片刻,抬头望见他一双深邃的长目,轻声道:“好。”

  北宫是皇老伯这十年间建起来的,朝廷处处要用钱,是以宫殿群的诸多设想还只停留在图纸上,不少地方只是原始的树林山石坡地溪流。

  两人沿着长长的一丛色泽斑杂的花树默默走着,枝头开着不知名的野花,因为无人搭理这处园林,它们便迎着春光和雨露毫无拘束的肆意疯长。

  午后日头倾斜,疏淡的浅金色丝线落在霍不疑脸上,眉目间有种光影迷离的英俊。时至阳春三月,他今日难得一身轻裘缓带,仪容风流。

  少商不想和他多待,看左右无人,率先开口:“霍大人……”

  霍不疑轻笑一声:“你以前一直叫我凌大人,我好话说尽,你只说婚后再叫我子晟。”

  “……不如妾身称呼您高雍侯?”少商板着脸。

  霍不疑没理她的挑衅,继续问:“你和袁侍中日常一处时称呼他什么,难道是袁大人?”

  少商不悦道:“别人家夫妇的事,霍大人问这么多做什么。”

  霍不疑停住脚步,侧身看她,眼眸中的深沉,浓烈的化不开,声音却如金石相撞:“……少商,你知道我的脾气。我若想闹到天翻地覆,就一定能闹到天翻地覆,我若不打算善罢甘休,也不会把这点名爵权柄看在眼里,不管不顾拼死到底——如今我想放过你,你就好好与我说话。”

  少商本欲反唇相讥,但念及自己‘客客气气不怨不怼’的决心,强忍怒气:“那就多谢霍大人肯放过我——我与袁慎日常一处时,要么叫他‘袁善见’,要么叫他‘阿慎’,如何?”

  霍不疑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踱步,少商只好憋火跟着。

  “这五年多来,你过的好么。”霍不疑边走边说。

  少商语带讥讽:“托您的福,我陪着娘娘在永安宫中有吃有喝,也没被人欺负去!哎哟……你干什么……!”

  霍不疑忽然扣住她的手腕,掌心灼热,眼眸幽深:“你真的要嫁给袁慎?”

  少商像被烫到了般挣扎起来:“没错!我与他志趣相投,凡事有商有量;而且袁氏家大业大,我们又不再吵嘴了,嫁给他再好不过!诶诶……你放手!”

  “你说的不错。”霍不疑缓缓松开手掌,“袁氏是很好的人家,袁慎沉着多谋,勤勉细致,可堪良配。无论横看竖看,这都是一门好亲事。”

  少商揉着自己的手腕,恨恨道:“你知道就好!”

  “那年我闯下大祸,你替我在陛下和群臣面前澄清霍家冤情,我一直没有谢谢你。”霍不疑道,“我小瞧了淳于氏,任谁也没想到,她手里居然攥着证据。”

  “这叫灯下黑,只有局外人才能看通透。你身在局中十数年,执念已深,看不出也不奇怪。”少商嘟嘴。

  “总之我得谢谢你,以后你若有吩咐,我必竭尽全力替你办到。”霍不疑侧身看她。

  少商忍不住冷笑连连:“不敢当,以后霍大人莫要动手动嘴威胁吓唬我就好了,哪敢让您费心费力……”

  “那好,我就口头多谢你几回,办事免了。”霍不疑一挑长眉。

  “慢着!”少商深吸气。

  她很想爽快的骂回去,让霍不疑有多远死多远,叫让自己安安心心的嫁人;但同时她也是个实在人,一生很长,万一将来有难,需要人家出力呢?

  “几件事?”少商又问。

  “什么几件。”霍不疑不解。

  “作为答谢,你愿意替我办几件事。”一瞬间,少商想到了张无忌答应赵敏的三件事,杨过给郭襄的三根金针。

  霍不疑微微一笑,道:“只要我活着,无论你有什么难处,我都会替你解决。这句话,这辈子都管用。”

  少商一怔,呆呆的抬头看他。

  “总之,我希望你这一辈子平顺无灾,喜乐无忧。”霍不疑一字一句道,高耸的鼻梁侧过一抹金明光线,好像高高殿宇中供奉的金塑神祗。

  “这样不妥。”少商低头,“你以后会有妻儿家小,要顾及许多人。三件,你替我办三件事就好。”

  她知道这个承诺有多贵重,以他的能耐,上天入海都不是难事,便如一张万能的空白支票;可是将心比心,哪怕是为了酬谢恩情,她也不会高兴丈夫一直替前任办事。

  “这你别管了,我自会安排妥当。”霍不疑双手负背,再次抬步。

  少商看着他萧索的背影,各种滋味杂陈。

  想起一事,她赶紧追上几步:“诶诶,我跟你说啊,你成家立业是好事,可那骆济通我看不是很妥当,还要多加思量啊!这里不是西北苦寒之地了,都城里的名门淑女你尽可慢慢挑选……你别笑啊,我不是在嫉妒!好了我不说了!”

  霍不疑不住轻笑,正欲再说,瞥见前方一株三四人合抱的老梅后转出一人,正是袁慎。

  少商一愣,用力朝前方挥手。

  霍不疑笑容淡去,收住脚步:“我们就走到这里罢,……再会。”

  “哦,好好。”少商不及深思,只能应声。

  两人别过,一个向前方老梅树奔去,一个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茂密的花树落下纷纷扬扬的细碎花瓣,匀匀的铺在地面上,只有人走路过后,会踩踏出一条深色痕迹。

  霍不疑走着走着,终是忍不住回头,只见两人愈行愈远,地上深色的土壤痕迹刚好形成一个巨大的‘丫’字。看着这个‘丫’字,他心口剧烈疼痛——他与她,终究是分道扬镳了。

  他赶紧快步离去,忍住不去看梅树下的那两人。

  少商快跑数步,上前道:“你怎么在这里。”

  袁慎轻轻拍打自己身上的落梅,慢吞吞道:“等你们二人。”

  少商脑中一闪,立刻道:“适才筵席上,你和霍大人说的就是这事?”

  袁慎绷脸:“他说要与你一谈,然后就如说你的,‘往事随风’了——你们可都说好了?”他的目光移向远远离去的那个高大男人。

  “都说好了。”少商轻快的摆摆手,“不但往事随风了,为谢我当年替霍家澄清案情,他还答应将来帮我办几件事。”

  袁慎无力的松口气:“只盼如此,我这几日连惊带吓,就怕他就出什么幺蛾子,耽误我们的婚事。办不办事也无所谓,只要霍不疑肯罢休,什么都好说。”

  “真的无所谓?!”少商把脸凑过去,故意道,“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可想好了,将来这漫长一生,真的,绝对,用不着霍不疑帮忙?!”

  袁慎秀丽的长目一瞪:“不用!决计不用!”

  “有志气!”少商眯起眼睛,“不过,我用得着!”

  “你有点出息行不行!”袁慎恨铁不成钢。

  少商笑嘻嘻的:“我们俩,你有出息就行了,我还是顾着点实惠吧。”

  听女孩随口就是‘我们俩’,袁慎心中如清泉流过般畅快。

  他笑道:“行,你想怎样都行。”

  少商看他笑的开怀,心想,这下事情总不会再生变故了吧。

  这日后,她继续在永安宫服侍宣太后,袁慎回家让老爹找人占八字算婚期,两人时不时在湖边亭中见上一面,嘻嘻哈哈扯几句,再去永安宫蹭一顿点心,亦算不负佳期好景了。

  可惜,少商生来不走运,人生际遇有如泥石流,谁也不知道里面会夹杂什么倾泻下来。人家是心想事成,她是心想事反。这样宁静的日子只过了七八天,她就听宫里人传言——霍不疑被告杀良冒功,罪不容赦!

  少商想找袁慎问个清楚,皇帝却早一步宣她了。

  她摸摸脑袋,全无头绪的跟着小黄门走了,等到尚书台内殿时,她发觉除了皇老伯和冷面太子爷,头发稀疏的廷尉大人纪遵也在。

  “见过扬侯。”给皇帝父子行过礼,少商也给纪老儿作了个揖。

  纪遵回礼。

  “陛下宣召妾身过来,不知有何吩咐。”少商恭敬道。

  皇帝叹道:“说来话长。子端,你来说吧。”

  擅长概括技能的太子大人开口:“张要出告子晟,说他杀良冒功。”

  这也太简单了!

  皇帝抚额,纪遵忍笑,少商无奈追问:“敢问殿下,张要是何人?他告霍大人何时何地杀良冒功。还有,召妾前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么?”这跟她有毛线关系啊。

  太子道:“第一,你见过张要的,五年前,就是他将子晟打落山崖。”

  少商一怔:“就是使一对铁瓜重锤的那位?妾记起来了,听闻这人因为没能统领羽林卫,对霍大人一直心怀怨恨。”其实这其中缘由就是太子告诉她的,后来太子寻机将人贬去守陵,怎么这会儿又冒出来了。

  皇帝觉得女孩说话很灵巧,笑吟吟的看她一眼。纪遵面无表情道:“程娘子莫要无端说人是非。”上来就给原告扣个怨恨的罪名,宫里的女子果然都不简单。

  太子道:“第二,张要告发之事在五年多前,就是讨伐彭真的大军开拔前……”顿了顿,他道,“确切的说,是十月最后六七日。”

  听见这日期,少商心头一跳。

  “磐罄大营以西两三百里,有一伙数十人左右的蟊贼作祟,常在山岭夹道中截杀路人。当时子晟正在磐罄大营中整训新入营的兵卒,他听闻后主动领命剿匪。”太子继续道,“时值十月末,子晟领了一队人马出营,六七日后带了数十贼匪头颅回营。”

  “这不是,挺好的嘛。”少商不解。

  太子冷冷瞪视她一眼:“谁知张要不知哪里寻来一群老弱妇孺,说五年多前有军队闯入他们村庄,不分情由的一通屠戮,尤其是村中男丁,杀死后还割下其头颅带走。他们好不容易逃过一劫,躲藏数年才敢来告。”

  少商呆了。

  纪遵皱眉道:“若真是杀良冒功,村民因怕被灭口,的确不敢出来告状。前几日臣已派人去查访,鼓山下土地贫瘠,七八年前有数十户人家领了官府的‘劝耕令’,在那里聚居,开荒种田。附近的村落都说,不知何故,五年前那些人家就都不见了,还以为是那些人家看地薄歉收,故而逃跑了。臣又照原告指点,在他们的聚居地掘开尸坑,里头果然都是村民打扮的尸首。更有几名妇人,细细描述了为首那位玄甲将军的模样兵器,正是霍不疑的形容!”

  “子晟从十五岁领兵开始,剿匪杀敌无数,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太子大怒。

  纪遵面无表情:“臣知道殿下对霍子晟信重,然而一事归一事。那些尸首上的伤口正是军中兵器留下,又有人证。到了这个地步,殿下总不能毫无缘由的一概袒护了吧!”他话是对太子说,眼睛却看向皇帝,其意不言自明。

  太子怒而不言。

  “……那些前去剿匪的将兵如何说?”少商惊诧,“难道他们说是霍大人叫他们杀良冒功的?”

  太子冷冷道:“当时子晟领的是新兵,为首有三名偏将,其中两名已战死,还有一人则是子晟的部曲。余下兵丁,要么在这五年中战损了,要么在去年征蜀之后被遣散回乡去了。要再如数召回,十分不易。”

  少商目光移动,慢慢看向上首座位的皇老伯,皇帝微微颔首,彼此心里明镜一般。

  “第三。”太子皱起眉头,“今日这事,父皇为何召你来,孤也不知道。”

  触及太子和纪遵疑惑的目光,一旁还有皇老伯鼓励的眼神,少商心中百转千回,无力的垂下双肩:“太子殿下,纪侯大人,妾不知道五年前是不是杀良冒功,也不知道是谁杀良冒功,但妾知道,这件事绝不可能是霍大人。”

  太子眼睛一亮,纪遵将信将疑:“此话怎讲。”

  少商叹道:“伐彭大军开拔前是吧,十月末的最后几日是吧——当时,霍大人正带着妾在涂高山游玩。”说这话,她免不了有些脸红。

  太子用力按住案几,两眼冒光:“孤就知道!孤就知道子晟不会……呃,那当时领兵剿匪的是谁……”高兴过后,语气转而迟疑。

  “程娘子要慎言!”纪老头一脸肃色。

  少商叫道:“纪侯不用疑心我,因为这事陛下是知道的啊!陛下您说话啊!”

  纪遵和太子齐刷刷去看皇老伯。

  皇帝笑道:“不错,当年子晟从涂高山回来后就把这事告诉了朕;代他领兵剿匪的是他麾下一名部曲,朕记得……名叫李思。”

  纪遵不悦:“霍不疑这是怠职!陛下怎能庇护至此!”

  “诶,只是怠职嘛!罚俸就是了!”素来活阎王似的太子此刻万分和颜悦色,“而且,倘若子晟根本没去鼓山,那些妇人如何指认他的形容——此中必有蹊跷!”

  纪遵鼻孔中重重的喷气,忿忿一阵后,正色道:“陛下,臣素信得过陛下为人。可这些年来,陛下为了庇护霍不疑,不但屡屡破例,还时有徇私之事,朝臣中早有许多不满。如今这事在市井间闹的沸沸扬扬,是以臣以为,该走的路数,还是走一遍的好。”

  “扬侯说的对!”太子热忱万分,“让子晟去廷尉府自辩,对了,程氏也去!”

  “啊!”少商大惊,“妾去做什么!让李思将军说就好了啊!”

  “李思是子晟的部曲,还是霍家府兵出身,他说子晟当时不在鼓山,谁能信?!”

  “可妾是他的……诶……”少商卡壳。

  “你与袁氏定亲了嘛,与子晟已无干系!你去说,必能震慑流言蜚语!”

  “这个……”少商迟疑。

  太子冷下脸:“程氏,子晟虽与你已无干系,你也不能见死不救!”

  “也不至于要死吧……”少商讪笑。

  “少商不是这种人。子端,别吓唬她。”皇老伯神情和蔼,“少商,你怎么说?”

  少商咬了咬唇,提气道:“也罢,纪侯大人,妾愿意去廷尉府走一趟,将当时情形说个清楚,绝不让朝廷法度为难!”妈哒,她能说不吗?!

  纪遵叫了一声好:“如此就好,三日后,廷尉府会审,老臣恭候程娘子。”

  ……

  待纪程二人退下,太子定定盯着亲爹看,皇帝气定神闲,涵养雅正。

  “父皇,这几年,张要一直在守卫西陵。”

  “不是吾儿指派他去的么。”

  “儿臣记得,西陵卫的统兵首领,是昔日效力父皇帐下的心腹斥候吧。”

  “是么,吾儿记性真好。”

  “张要与那群老弱妇孺相见之事,父皇定然最早知晓。”

  “许是如此。”

  “若是上个月淮安王太后没说思念子晟,您是不是也会让子晟回都城自辩?”

  “吾儿说呢。”

第155章

  其实太子也把亲爹想的太腹黑了,上月他得悉张要意图出告霍不疑时,原打算悄没声息的将事情压下算了,并且原本他也没打算让养子提前回朝,毕竟不差那么一年半载的,何必惹人非议。

  直到某日一觉睡醒,皇帝忽听说程少商已和袁慎订婚了,拍腿懊恼之际,立刻想到可以用张要召回养子;后来因宣太后主动提出想见霍不疑,生性节俭的皇帝就将张要省巴省巴下来,留待后用。

  “朕是真的被袁程两家的婚事打了个措手不及啊。”皇帝叹道。

  太子重重应声:“谁说不是!这两家人对婚事太轻率了!”——仿佛当初听说程氏终于有新郎婿时高兴的不是他一样。

  少商耷头耷脑的回到永安宫,将这事说与宣太后听,宣太后鼓励她好好作证,还贴心的问她要不要告假数日,好静下心来回忆往事。

  少商一阵无语,扭头去找了袁慎,两人默默的对坐半晌后,袁慎道:“事已至此,你不出面是说不过去的,不过要看怎么出面。”

  少商眼睛一亮,捧着他宽大的袍袖激动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到时临堂的人可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嘴碎!”——作证怕什么,就怕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到时袁慎脸上不好看,自己也免不了一个旧情难忘的名声。

  袁慎看女孩拉着自己的袖子轻轻跳动,笑颜清丽。他笑瞪她一眼:“上辈子我一定是你肚里的虫子!”

  “哪能啊!”少商哄人的本事愈发精进,“你我上辈子是同一人肚里的两条虫,是以什么都能想到一处去。”

  袁慎心悦神怡,朗声大笑。

  之后,少商告假回家准备证词,力求实事求是又不会引人遐思,袁慎则去廷尉府拜见了纪遵老头,舌灿莲花了小半个时辰,待三日后少商走入廷尉府后堂时,只觉得未婚夫办事真是靠谱极了!——尽管太子很是失落。

  纪遵将后堂四周全部清空,堂内只留书吏两人及数名心腹,原告方是四名缩头缩脑的村妇,张要大马金刀的坐在他们前头,以示撑腰;被告方只霍不疑一人;堂上三人坐成山字形,从左至右分别是虎贲中郎将陈驰,太子,廷尉纪遵。

  少商慢手慢脚的进去时,原告方已经哭完一顿了,其中一名妇人犹自哀嚎:“……眼睁睁看着父兄夫婿尽皆惨死,若非我们侥幸躲在柴薪堆下,如何能逃过一劫!纪大人,请为我们做主啊,将这人面兽心之徒杀头示众啊!”余下三名村妇跟着一齐大哭。

  陈驰摇摇头,纪遵用力一拍案几,勒令村妇们噤声。

  张要得意洋洋:“别的也不说了,叫李思出来,好好说道说道!究竟为何要丧心病狂,残杀无辜村民!”

  太子沉声道:“因淮安王太后病重,子晟来的匆忙,许多军务尚未交接完毕,李思等人尚在西北善后。”

  张要道:“那么问霍侯也是一样的!卑职托大问一句,呃……”他见府役带了一名美貌少女进来,不由得暂停发问。

  太子本就对今日的审案环境不满,冷言讥讽道:“程氏你总算来了,孤还当你要等明正典刑之后才来呢!”

  少商当做没听见;她不是故意迟到的,只不过袁慎在路上一直跟她东拉西扯才晚了。

  霍不疑一直安静的坐着,玉面淡然,对于种种控诉岿然不动,仿佛在旁观别人的事,此时才惊道:“少……你怎么来了?”

  少商一派正色:“听闻君侯受人诬告,妾特来为证,以告君侯清白。”

  霍不疑满脸疑惑,倏的去看太子,太子若无其事的转开脸。

  纪遵懒得理他们三人的眉眼官司,让少商就坐后,一板一眼的发话:“张要你稍安勿躁,虽则这些村妇言之凿凿,然而三日前程娘子告知本官,鼓山惨案发生之时霍侯正与她在涂高山游玩,你待如何说?”

  张要一惊,狐疑的盯着女孩:“你不是霍家妇么……”

  话还没说完,少商拦腰截断:“张将军守陵守糊涂了吧,荒山野岭数年如一日,都城里却是变化万千——如今我已与胶东袁氏定亲了!”

  张要一脸不屑:“哼,片面之词,谁知道霍不疑有没有去涂高山,谁知道你们还是不是藕断……”他话没说完,但堂内人都知道他的意思了。

  太子忽然觉得这个张要不那么可恶了。

  少商涨红了脸,恼怒道:“霍家温泉别院里的有那么多婢女和宦官,难道他们都是瞎子,纪大人去问问就成了啊!虽说婢女是霍家奴婢,可那几个管事宦官是从宫里出去的,是陛下派给霍侯打理别院的啊!况且我三兄程少宫也在啊!”

  张要哼了一声。

  纪遵问:“霍侯何时回磐罄大营的?”

  “霍大人与我……共三日,十月二十九日清晨启程;先是顺道将我们兄妹送回都城,随后他自行回营了。”少商无端在中间含糊了一下。

  纪遵点点头:“磐罄大营离鼓山有两日路程,磐罄大营途径都城至涂高山要一日半,而李思等人领兵在十月三十日回营复命,检首论功。霍侯无论如何也赶不到鼓山杀良冒功的,堂下妇人,你又是如何说出霍侯形容的……”

  “这,这……”当头的一位村妇瑟缩了下,满脸惊恐,身若筛糠。

  张要上前一步:“你们三天都待在温泉别院?霍不疑离开磐罄大营可有六七日呢,他若提前走了,再绕过都城直奔鼓山便可!”

  少商迟疑一下,结巴道:“……我们只在温泉别院待了一日,随后就下山玩耍了。”

  “我就说嘛!”张要精神大振,“霍不疑只需提前一日离去,以他的坐骑之神骏,未必不能赶上!”

  纪遵绷脸道:“程娘子已经说了他们是下山玩耍,并未离去。”

  “只他们三人在场,如何取信?”

  陈驰插嘴:“我家侄儿与程三公子一处读书,听闻其人十分诚挚。”——就是爱跟夫子告状了些,人倒是随和温文,很好相处。

  张要将信将疑。

  “那个……”少商大窘,“三兄没有下山,只,只有我与霍大人,另几个侍卫奴婢。”

  此言一出,众人一齐看向她和霍不疑,目光或惊疑,或担忧,或窃喜。

  “不过不过,沿途上我们遇到了许多人!不是只有我的片面之词!”少商顶着N股灼灼目光,适才退下去的脸上热度卷土重来。

  张要皮笑肉不笑:“哦,是么,那么程娘子就好好说说,接下来两日究竟如何啊。”

  “也不必详说了吧;就说说哪些人见过霍侯在涂高山周遭就成了。”陈驰为人忠厚,不忍见女孩为难。话说这些年他们虎贲卫没少蹭永安宫的点心果浆和应急药草;更有一回,他麾下一名同乡副将与宫婢有了私情,差点被扣上秽乱宫闱的罪名,幸亏少商帮忙遮掩周旋。

  “陈将军你别说话!”太子容色肃穆,正气凌然“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也不必遮着掩着了,索性都摊开来说个清楚,免得张要不服,外面还风言风语的!程氏,你就将后面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个仔细!”

  霍不疑若有所思的看他,太子再度挪开脸。

  张要底气大足,高声道:“没错,就该说个清楚!当时天气渐寒,温泉别院最是舒适,你们又何必非要下山!你们倒是说说啊!”

  为何下山?——少商和霍不疑飞快的对视一眼,旋即错开。

  世人都说,温泉配冰酿,神仙也不让。程少宫那不靠谱的货,不知是被温泉泡晕的还是醉了酒,总之没多久就被抬着送进内室了,直到少商与霍不疑下山他都没醒。

  而霍不疑从进入温泉别院起就有些黏黏糊糊,一会儿说泉水泡的他旧伤发疼,要少商帮他揉揉,一会儿说他被泡的肩颈酸痛,要小拳拳捶捶;更过分的,他还说自己被热气熏的气短胸促,要少商帮他打扇。

  若是少商说她也气短胸促没力气,那可就太好了,霍不疑愿意‘亲自’抱她出水。

  时隔数年,许多细节都模糊了。

  少商只记得氤氲缭绕的水气中,高挑白皙的青年伏在汤池旁的长椅上,静静的含笑看自己,琥珀色的眼眸比醇酒更醉人。他身上那件薄薄的绫缎襜褕因为沾了水而半透明,可以看见底下的身躯高大健硕,肌肉起伏有力,然而这样完美的身体上却有许多大小不一的伤痕,她轻轻抚过,既羞涩又心疼。

  霍不疑侧头看女孩,他也记得当时情形,记的远比女孩清楚。

  他记得女孩被温热的水气蒸腾的粉嫩甜香,迷蒙的眼眸波光流转,不娇自媚;他记得女孩颌下柔嫩的软肉,用手指轻揉时女孩会像小猫咪一样不满的呜呜……

  不过女孩机警的很,一看情形不对,当机立断的明白温泉别院是不能再待了,提议次日去山下游玩,他亦发觉自己心猿意马,于是笑着答应了。

  少商脸上滚烫,恼羞成怒:“我爱下山就下山,你只问后面两日就是了,下山的缘由关你什么事!”

  张要被吼了一声,愣了下,冷哼道:“也行,你就往下说吧。”

  “我们清早下山,落日前进了山下县城……”

  张要咧开大嘴笑了起来:“涂高县城我也去过,下山进城半日即可,你们居然足足走了一日,哈哈哈哈,程娘子你扯谎也扯好些!”

  陈驰无奈:“张要,你管人家是怎么走的,只要第三日他们人在县城即可。”

  太子长臂一挥,一派宝相庄严:“陈大人别插嘴,既然有疑惑之处,就该一一释清。程氏,你接着说。”

  少商强忍吐血,绷脸道:“我脚扭了,霍大人背我下山,我们一行走走停停,就慢了。”

  “难道你们随行没有马车,为何非要背着?”张要不放过一处疑点。

  这次连纪遵老头都忍不下去了:“当时他们俩是未婚夫妇,举止亲昵些又如何?张要,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太子暗想:程少商与张要,一个是女子,一个是小人,一个言语泼辣,一个锱铢必较,互怼再合适不过了。

  少商连耳垂都快烧起来了,坚强的不去看霍不疑,郑重道:“下山途中,我们遇到两拨游人。一拨是左曹王大人家眷,另一拨是城门校尉李大人家眷,纪大人可以去核对。”

  纪遵颔首,冲张要道:“听见了?”

  张要忿忿的扭头。

  “我们进入县城后才知道次日有灯会,于是便留了下来。”少商深吸一口气,“当夜在客栈安顿,次日白天我们游玩县城,晚上看灯会,第三日清晨启程回都城。”

  “就这么简单?”张要斜眼。

  “就这么简单!”少商斩钉截铁,“张将军若不信,我还有人证。那晚灯会,我们在酒楼中遇上了个不长眼的登徒子,言语不逊,被我狠狠教训了一顿。那人是邻县大户,当夜酒楼中许多人都认得。纪大人,过会儿我将那人的姓名来历还有当时在场的几位城中名士写给您,您也可以去核对。”

  纪遵对于女孩的法制精神十分赞赏,微笑颔首。

  张要还在犹疑:“霍侯在你身旁,什么登徒子胆还敢对你不逊?”

  少商怒瞪之:“登徒子不能有胆量么!”

  霍不疑轻轻笑起来,少商不悦,朝他翻了大大的白眼——当然有胆量,因为那登徒子调戏的不是程少商,而是霍不疑!所以她尤其愤怒,非要暴揍那登徒子不可。

  霍不疑垂下浓睫,一手轻轻按住心口,感觉那处强劲有力的跃动,他觉得,数年的冰封似乎慢慢化开了。

  他们在下山走了足足一日,是因为他们在半山腰看见一片五彩云堆般的花田;时值深秋,寻常花朵早已凋零,然而涂高山地气温暖,是以花卉凛冬不谢。

  女孩坐在茂密的花丛中,轻声告诉他,她的叔父叔母成婚之初只比陌生人好些,可有一日,她叔父带叔母爬山赏花时,笨手笨脚的编了一枚花环给妻子,桑夫人便觉得嫁给这个嘴拙心善的男人,真是很好很好的——当时花气缭绕,日光和暖,女孩娇嫩的脸庞在花丛中显得朦胧剔透,清媚无比,看的他目眩神移。

  女孩说:她的父母是恩爱夫妻,她的叔父叔母也是恩爱夫妻,她见过他们缠绵情浓,心中很是羡慕,她希望将来和他也能这样——而不是像他的父母那样,成为怨偶。

  他当时就想说,他的父母不是怨偶。他的父母是一见钟情,经过许多波折结成了夫妻,而后他们恩爱逾常,生儿育女,无论外面如何烽火兵祸,他们一直心意相投,共渡难关。若非凌益那畜生发难,他们也会像程始程止两对夫妇一样,白头到老,生死一处。

  他从没编过花环,尝试数次都失败了,最好的一次也只编成了个结实耐用的套马圈。女孩看的直笑,就说算了。他不愿算了,就吩咐随从偷偷采些花草藏在车中。

  到县城安顿的那晚,他连夜摸索诀窍,用光了所有的花草,终于编出个漂亮雅致的花环;他按下不提,一直等到第二晚灯会,在幻梦般的满街彩灯中,他把花环戴在女孩头上。

  他告诉她,他们也会像她叔父叔母那样恩爱无间的。

  女孩怔忡流泪,清澈的大眼中隐隐伤痛。她说:她从小孑然一身,周遭多是恶意;但以后她有他了,再也不必害怕一个人了,是么?

  他说:是的,他们会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霍不疑抬起头,看见少商脸上气鼓鼓,还在和张要争辩。

  张要嗤笑:“……你不是腿扭了么,怎么下楼去揍那登徒子啊!”

  太子要笑不笑:“不是有子晟嘛。说不得,是子晟背她下去揍人的。”

  “殿下慎言。”纪遵板着脸,“这些与本案无关的琐碎,就不用多说了。”

  陈驰赶紧:“对对对……”

  然而少商不肯算了,认真纠正他们:“不全是。那段楼梯的最后三四阶,是我自己走下去的,这其中差别很大!”

  霍不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几乎笑出眼泪。

  苦难太久,隔膜太深,他有时甚至怀疑自己到这世上走一遭究竟是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亲眼看着父亲被杀,看母亲和手足被悬尸城头,然后更名改姓十几年,苦心孤诣只为复仇。

  他几乎都忘了五岁后的自己,也曾那样欢悦美好,缱绻甜蜜。

  现在,他都记起来了。

第156章

  见张要一直在细节上追问,少商烦躁道:“张将军不该去守陵,该去做商贾,如此斤斤计较,于琐碎处纠缠不休。”

  张要最恨人家提他守陵,女孩还提了两次,他本就性情偏狭,恼怒道:“你这小女娘出言不逊,还大言不惭做甚么人证,我看是霍不疑不要你你才将就袁家子,如今巴巴的来卖好,是不是念着霍不疑回心转意啊!”

  这话落地,陈驰一脸不忍猝睹,太子暗叹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少商气的脸色发青,抖着手指:“你,你……好好……”——这姓张的王八羔子的确是个人物,想她这么多年来从未在嘴上吃过亏,今日居然被逼到无法辩驳,要不是如今她已经洗心革面,差点祭出三字经来回敬!

  这时纪遵第三次拍响案几:“够了,无谓的口舌之争到此为止!”

  张要犹自不服气:“让霍不疑有深交之人来作证,卑职委实不能信任……”

  “张要!”纪遵厉声呵斥,“你这个也不能信任,那个也不能信任,上位者你以为要包庇霍侯,下位者你以为是讨好畏惧霍侯,难道天底下只有你的话才最可信!你若满朝尽皆不能相信,老夫劝你不如请辞退隐,何必还留在朝中?!”

  张要见太子面色不好,警醒自己过头了,连忙躬身拜倒:“卑职不敢,只是卑职担忧冤情不能昭雪,无辜百姓受了委屈……”

  “张要。”霍不疑忽然出声,“你我相识不短了,就算要杀良冒功,以我的本事,我带出来的人难道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让人告发么。”问案至今,他首次主动开口。

  张要一愣,冷笑道:“这谁知道,你若真是算无遗策,五年前趁夜灭杀凌氏时就不会人赃并获,被我打落山崖了!”这是他的得意之事。

  少商不高兴了,冷冷道:“五年前莫非是张大人算无遗策的在山崖边堵住了霍侯?吹牛也得有个限度,给自己脸上贴金也要看看够不够成色,别贴了黄铜!五年前是我出告霍侯,你张大人才能一改平日演武场中的郁卒,大显勇武之才。张大人以后要再吹这张牛皮,还是挑我不在时吧!”

  陈驰轻轻嗤笑一声。

  皇帝文武双全,便在北宫空旷处开辟了一片巨大的演武场,常让羽林虎贲以及在场武将一显身手,霍不疑不敢说所向无敌,但少说将张要打落过一二十次。

  张要也想到了这点,脸涨的犹如猪血。其实他并没有吹嘘自己‘算无遗策’,他只是表示霍不疑没有‘算无遗策’,谁知被女孩一通劈头盖脸,只能咿呀结巴:“你你……你……”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出告自己的未婚夫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程少商能这样毫无顾忌撕破脸皮说出来,堂内众人不由得一阵苦笑无语,太子更是翻了个白眼:“程氏,你说的堂而皇之,倒是心无芥蒂啊。”

  少商绷着脸,不发一言,霍不疑忙抢道:“少商告的一点也没错,本就是我的不当。”

  他声音温柔,目带笑意,仿佛清润和暖的春风忽然吹进这间暗沉沉的厅堂,太子瞠目以对,以为自己眼花耳蒙了,女孩也是不妨,险些从胡凳上滑下来。

  纪遵暗中运气,第五次拿起镇木要去拍案几,霍不疑眼尖,赶在他重重拍下前朗声道:“纪大人明鉴,此中因由我自当细细辩驳,请大人先宣差役压住这四名村妇。”

  纪遵依言行事。

  霍不疑开始辩解:“五年多前的那日,我将少商送回都城就快马赶回,谁知半道上听说陛下点了崔侯为帅,并开始整顿将兵,于是我并未回新兵营,而是直接去了磐罄主营。”

  纪遵点头:“所以你并未见到李思等人,也并不知晓鼓山发生了何事。”

  “不错。”霍不疑道,“之后我始终在崔侯帅营中待命,而后是随军征讨彭逆——李思见战事紧急,一直没寻到机缘向我禀明,他便打算战后再说。谁知伐彭尚未了结,铜牛县令满门被杀一案事发,我提前回了都城,李思被留在寿春善后。待他堪堪事毕,又被我遣回祖籍办事——彼时,我已决意与凌氏同归于尽,身边副将多是如此遣散的。”

  他满是歉意的看向女孩,少商默默将脸侧开。

  “后来我去了漠北边城,一年后李思也赶了来,才有闲暇将当时之事细细相告。”霍不疑继续说道。

  纪遵道:“李思究竟说了什么。”

  陈驰脱口而出:“莫非那些百姓是误杀的?”

  张要道:“哪有误杀那么多百姓的,之后还割下头颅,分明是杀人灭口,杀良冒功!”

  霍不疑道:“百姓也能算是百姓,但李思他们也没杀错人。”

  “此话怎讲。”太子也疑惑起来。

  霍不疑看向地上那四个按牢的妇人,缓缓道:“天下大乱时,除了兵祸成灾,更可恶者便是匪患。各州各郡,只要有山岭密林可供藏身处,便有贼匪。然而随着天下渐定,陛下下令逐地清剿匪患,开荒劝耕,这些大大小小的匪寨就难以存活了。”

  这个少商知道,葛氏的那个傅母就曾说过‘青州的贼匪剿灭干净了,他们要迁徙过去拓荒耕种’。

  霍不疑说到这里,众人心中渐有猜测,纷纷将目光投向地上那四名村妇。

  四名村妇果然剧烈颤抖,面如土色。

  霍不疑看着她们,继续说下去:“你们匪寨见机的早,知道朝廷的军队早晚会杀上来,于是一番合计,匪寨上下男女老少两百余人乔装改扮,装作逃难的流民来到鼓山下,假称兄弟夫妻家人,领了‘劝耕令’和荒地,平日翻翻土地,与周遭村落友善相处,一旦觅得机会,便奔至鼓山另一侧的山岭夹道中,截杀来往的富庶的路人与车队。我说的,是也不是!”

  那四名妇人战栗不能言,张要犹不肯承认自己冤错了人,大声道:“不过是李思的片面之词,他说是贼匪就是贼匪么……”

  “适才我已经说了,我带出来的人怎会办事那么不干不净,留下把柄让人诬告?”霍不疑嘴角含着一抹讥笑。

  张要冷汗流下。

  “根据被截杀的尸首估算,贼匪少说有七八十之众,可当李思等人到了鼓山,发觉那里山势平整,林木稀疏,根本无法藏下这样一伙贼人。他们又沿迹寻觅,慢慢摸到了鼓山下的几处村落——那伙贼匪不曾防备,当场露了马脚。可惜,当时李思领的是一队新兵,激战中逃出不少男女贼人。为防备周遭村落中还藏有贼人余党,李思令兵卒们合力掘了一个大坑,将所有搜出来的金银财帛埋了进去,厚厚压上一层土,再填入贼人尸首……”

  霍不疑朝纪遵一拱手,“大人可命人继续挖掘那尸坑,必有所获。”

  陈驰露出敬佩之色,拍案赞道:“妙呀,便是贼人的余党杀回,也想不到财帛被埋在尸首下方,还能留存证据,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

  张要面色难看之极。

  霍不疑道:“据李思说,那些赃物虽不多,但种类繁杂,有幽州的金驼锭,胶州的海珠串,荆楚的雪花银,陇西的芙蓉玉,称得上天南地北,罪孽深重了。”

  太子沉脸道:“好一伙奸邪的歹徒!不但打家劫舍,欺蒙官府,还死性不改!”最令人心惊的是,若这伙贼匪就此收手,男耕女织,还真没人能查到他们!

  说到这里,事情已经差不多清楚了,少商觉得自己很多余,显然霍不疑早有成算,自己适才简直是笑话,当即就想走。谁知她刚转身,纪遵开口了,她不由得停住脚步。

  “张要,如今案情明朗,你有何话说。”纪老头一面让人押下那四个村妇,一面沉声发问——他沉脸时还蛮吓人的。

  张要嘟囔着:“我能有什么话。”他随随便便朝霍不疑抱了抱拳,“这回冤枉你了,都是这些刁民歹毒奸猾,我也是被蒙骗的。不过你也有不是,五年多前的事怎么现在才说,害的我一通忙活!”

  “你还倒打一耙!”太子终于怒了,“子晟从漠北回来不足半月,祭祖,修陵,安顿宅邸,还有朝廷要颁度田令,他何曾有一刻得空!这件事虽是贼人有意欺瞒,可若非你见猎心喜,四处吆喝,何至于闹的外面沸沸扬扬!将领杀良冒功,朝廷很光彩么!你就算信不过天信不过地,扬侯的为人你也该信!你好歹私下先问一问扬侯,若子晟确有嫌疑,再张扬不迟。到了这步田地,你居然还振振有词,拒不悔改,你的为人可见一斑!”

  张要被太子骂的脸色青紫,却硬撑着不肯服软:“我自然不能与霍侯相比,他是勋贵之后,深得君上宠爱,我不过是寻常百姓出身……”

  “我和你一样,都是六郡良家子,难道我会特特害你!”陈驰苦口婆心,“陛下再宠爱十一郎,冲锋陷阵总得他自己来吧!刀枪无眼,难道敌酋会看在他是陛下钟爱的养子份上而特意手下留情?”

  “哼!”张要梗着脖子,“陛下分派给他最神骏的良驹,最勇武的偏将,最机智的斥候,他自然逢战必胜!我是个没心机的,知道太子此刻已经恼了我,有什么处罚我一概受了便是,反正我也不敢抗命!只怕我一片忠心落的如此下场,太子会冷了六郡良家子的心!”

  “你……”陈驰词穷,太子气的脸青手抖。

  “妾身觉得很奇怪。”娇嫩的女子声音响起,众人看去,只见少商不耐烦的站在门边,一手扶门框,似乎本已想迈脚出去。

  “霍侯是忠烈之后,陛下养子,这个世人皆知啊——张大人双亲健在,阖家美满,跟霍侯有什么好比,真要比,您应该跟陈将军比啊。”

  少商似笑非笑,陈驰苦笑着抚额,倒也不阻拦。

  “陈将军和您同是六郡良家子,还是出自邻县,同年入选,同年择为宫卫,可他处处比你快一步。他被点为虎贲副将时,您还只是寻常侍卫;他做了虎贲中郎将,你才刚当了羽林副将……如此说来,您究竟为何不和陈将军比?”少商故作不解。

  太子思绪敏捷,立时冷笑:“他自然不敢与陈驰相比,因为一比之下人人都能看出,他不如陈驰周全能干,不如陈驰宽厚待人能服众,更不如人家忠厚纯良!他也只能比比子晟,然而抵死不认自己实是技不如人!”

  张要犹如被刮了鳞片的鱼一般,满脸羞耻悲愤,浑身抽搐,身躯似乎骤然小了一圈,再不能理直气壮的胡搅蛮缠了。

  众人冷冷看他,都知道此人再不值得顾虑。

  ……

  少商本以为自己会是一马当先离开的那个,谁知太子走的比她快,衣袍滚滚犹如江水翻腾。少商在后面轻喊:“殿下慢走啊,当心脚下……哎哟……”

  太子还真的趔趄了一下,站稳后大声道:“你以为孤像你一样空闲么!如今朝堂上千头万绪,孤今日是百忙中抽空来的!”

  少商很想说您可以不用来旁听(吃瓜)的,可她没胆量。

  “子晟。”太子朝后面的霍不疑道。

  霍不疑躬身道:“殿下先行一步,臣随即赶来。”

  太子瞥了眼少商,轻哼一声,甩袖离去。

  少商甚是警觉,当太子和霍不疑说话时就快步走向外面;霍不疑与太子告别后,立刻左手一拎衣袍下摆,迈开长腿赶上去,紧赶慢赶,在女孩要迈下石阶时抓住了她。

  “你做什么!快放开!”少商手腕上一圈灼热,她不安的左看右看。

  霍不疑仅扣女孩的左手:“我有话对你说,此处……”

  “霍不疑,你意欲何为!”石阶下方等待的袁慎看见这番情形,吃惊到眼珠都快瞪出来了,赶紧撩起衣摆奔上石阶。

  霍不疑依旧平心静气:“我有话对少商说。”

  “说什么说,有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么!”袁慎是斯文人,平日在论经台上辩驳经文是一把好手,可惜此刻发挥欠佳。

  霍不疑看了会儿袁慎,笑道:“也好,袁侍中一道来吧……”

  什么?!——袁程这对未婚夫妻一起傻眼。

  “不过此处不便说话,我的马车就在下面,我们先上车再说。”说着,霍不疑一手扣着女孩的手腕,一手搭上袁慎的肩头,双手微微用力便推动两人。

  袁程两人手足无措,愣愣的被霍不疑往前推着走。

  刚走下一半石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油滑浪荡的声音:“哎哟,这是谁啊!让本王看看,哟哟,这不是高雍侯,袁郎官,还有程宫令嘛……”

  三人停下脚步,只见五皇子眉开眼笑的走到近前,手里晃着一把花里胡哨的五彩羽扇。

  “五殿下怎么在这里?廷尉府又不是能随意溜达的,您犯事了?”少商道。

  “呸呸呸!你就不能说话吉利些!”五皇子迭声恼道,“本王不是来廷尉府,本王是刚从前边的宗正府出来的……”他得意一笑,“父皇要给本王封藩了!”

  “哦,那恭喜殿下了。”少商毫无感动,“再会。”

  霍不疑继续推人。

  “诶诶额,别走啊!本王来时骑马,此刻疲惫,想坐车回宫,请十一郎送我一程吧!”五皇子摆明了一脸看戏,不住在他们三人身上睃来睃去,“再说了,相逢即有缘,本王不久要就藩了,以后还不知何时能见呢!”

  袁慎面无表情:“若殿下在藩地所行不轨,便会被召回问罪。如此,就又能见到殿下了。”

  五皇子脸都绿了:“袁善见,你会不会说话啊!”

  “五殿下真要坐微臣的马车?”霍不疑道。

  五皇子大声道:“不错!”

  “好。”

  片刻后,四人坐在霍不疑那辆新打造的庞大的玄铁马车中,回想适才廷尉府门口众人惊异的目光——袁程脸色阴沉,五皇子阳光灿烂,霍不疑神情如常。

  “霍侯究竟要对妾身说什么。”少商一脸晦气。

  霍不疑凝视她,诚恳道:“少商,你与袁慎退婚吧,然后嫁给我。”

第157章

  车厢里似乎弥漫起一层静默的雾气,隔绝了耳目知觉——袁程二人神情茫然,只五皇子用五彩羽扇遮住下半张脸,露出两只兴奋期待的眼睛。

  “霍不疑你欺人太甚!”袁慎终于回过神来,随即勃然大怒——这在他迄今二十七年的人生中可谓绝无仅有。

  少商好像看妖怪一样瞪着霍不疑:“你别是疯了吧!”

  霍不疑无惊无怒,语调自然:“此言纯自肺腑,少商,你再好好想想。”

  “本王以为她想过了,然后挑了袁慎。”五皇子笑嘻嘻的摇羽扇。

  少商直着脖子,怒吼回去:“想什么想,我从来不用想,也没什么可想!你将我当做何等样人了,你吆喝一声我就立刻退亲嫁你,那我当初干嘛另觅郎婿,直接去西北找你好了!”

  霍不疑道:“你心里气我,怎么会去找我。”

  “你知道就好!”少商大声叫道。

  五皇子轻声道:“他自然知道,不过还是要抢婚。”

  “你你你,你未免太不将我胶东袁氏看在眼里了!竟敢当着我的面说说说出这等胡言乱语,你简直……简直狂悖荒唐之极!”袁慎气的全身发抖。

  “袁郎官。”霍不疑语气诚挚,“我知道你此时必是气愤难言,不过万请稍歇怒火,听我一言。少商与你并非良配……”

  袁慎觉得满都城的勋贵子弟都不会有这等奇遇,自己今天也算长见识了。他冷笑连连:“我与少商并非良配,你与少商就是良配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当初怎么不去对蜀地僭主公孙氏说‘你并不堪为帝’,看看他是否立刻缴械投降!”

  “其实去年我在檄书中说过这话,不过公孙氏没听进去。”霍不疑道。

  少商&袁慎:……

  “随后就开战了。”霍不疑补充。

  五皇子躲在羽扇后拼命憋笑。

  “是以如何?”袁慎忍怒,“霍侯莫非也要与我开战!”

  霍不疑忽然笑了下:“我怎会如此,如今我盼你多福多寿还来不及,不然我与少商如何成就姻缘。”

  五皇子插嘴:“袁侍中精通六艺,我曾见过他在演武场参与骑射校练,甚是了得,你们真打起来未必……”他兴奋的不行,觉得今日真是没有白白挤进马车。

  “殿下住口吧!”少商瞪着眼睛,“你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当心有兴致看戏没腿去藩地!”她手心发痒,觉得过去五年中打这货打少了。

  五皇子一愣:“为何没腿?”

  “因为我会禀告陛下,说都是你挑拨他俩打起来的,看看到时陛下会不会打断你的腿!”

  “你胡说!”五皇子唰的将羽扇拍在腿上,怒目以对。

  少商斜眼乜他:“是呀,五殿下明明看见我们三人有话要说,硬是挤上马车,回头您跟陛下说只是碰巧,你看陛下信吗?”

  五皇子面色变了几转,咬咬牙:“好好,你不仁我也不义了……”他朝霍不疑笑了下,“十一郎,有件事你兴许还不知道,我不能看你蒙在鼓里……”

  少商眼皮一跳,心中大叫不好,袁慎犹自不明所以,五皇子已流水般说下去了,“十一郎啊,你知道么,程少商她曾向东海王求过亲?!她让长兄娶她!”

  袁慎脸色一沉,心想这事五皇子怎么知道;少商心中呻吟,以手捧额。

  五皇子得意洋洋:“怎样?十一郎你没想到吧!程少商她居然会做出这等事来,简直天下奇闻……”

  “后来呢?”

  “啊?”五皇子一愣。

  霍不疑面不改色,耐心的再问:“后来怎样。是东海王没答应,还是少商半道反悔了?”

  五皇子呆呆的:“呃,是大皇兄没答应……”

  霍不疑点了下头,侧身凝视女孩。

  少商被看的心发慌,用力挽住身旁袁慎的胳膊,加倍大声道:“五殿下别自以为是了,你以为我怕人家说这事啊!我做的出,就不怕人家说!再说了,这事我早告诉善见了,殿下你别枉费心机了……”话虽这么说,但她的眼神心虚的四下游移,也不知在怕什么。

  “少商,为何你要如此行事。据我所知,你非但不喜爱东海王,甚至颇多非议。”霍不疑神情冷静,半分吃惊羞恼都没有。

  少商哼了一声,强装声势的将头扭开:“此事与你无关!”

  袁慎适才差点被女孩扯倒,幸亏及时撑住车壁;他无奈的看了眼未婚妻,叹气道:“之前淮安王太后身体不好,说要看着少商出嫁才能安心;于是少商就去寻觅婚配人选了。”说着,他还是不满的瞪了女孩一眼。

  霍不疑嗯了一声:“这倒也是。少商是看东海王温和柔善好拿捏,成婚后还能继续服侍宣太后,所以才向他求亲吧。”他虽不曾过少商辩解,然而猜起来竟八九不离十。

  五皇子对霍不疑的反应大是不满:“十一郎也不说她两句。虽说古人亦有女子主动表白心意的诗歌,可女子终究还是端庄淑雅些的好……”

  “五殿下适可而止吧!”少商恨恨的瞪过去。

  五皇子视若无睹——其实他俩之间有一桩隐秘,而他笃定程少商不敢说出来。

  “要责备少商也该我来责备吧。”袁慎冷冷道,“只要我不介怀,五殿下何必枉做小人。”其实这回他倒不反对五皇子抖出这事,说的卑鄙些,他如今巴不得霍不疑对程少商失望。

  “你都被程少商吃定了,哪会责备她!”五皇子哼声,“十一郎,你真的没话要说?”

  霍不疑侧头出神,似乎在想什么:“……臣有话要说。”他转回头,“五殿下,隔了多久少商又向你求亲了?”

  啪嗒一声,五皇子的羽扇重重掉落。三人齐齐心惊,不过各有不同——袁慎是毫无防备的大吃一惊,少商和五皇子则是‘他怎么知道,我谁也没说啊’?!

  五皇子心中发慌,强笑道:“这是怎么说的,十一郎说笑了……呵呵,呵呵……”

  霍不疑静静的看他。

  少商慢慢缩到袁慎背后,谁知被气急败坏的袁慎一把揪出来:“你真这么干了?”

  见未婚妻一脸讨好的傻笑,形同默认,袁慎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自从和程少商定亲,他的人生简直日日精彩。

  “少商起初向东海王提亲,应该并未思虑周全。东海王只是表面看起来好相与,实则他性柔而固执,何况嫁他之后麻烦也不少。我猜少商很快就想明白此中关节——幸亏东海王回绝了她,否则她也得事后反悔。”霍不疑道。

  “那你怎么猜到她又向五殿下求亲了?”袁慎问。

  霍不疑睃了女孩一眼:“她这人,行事奋勇直前,不屈不挠,绝不会只为一点点小挫折就偃旗息鼓。既然打算要嫁人,必是要四处找人来嫁的。”

  这话听起来像是夸奖,不过少商不敢笑,愈发低眉顺眼的往袁慎背后缩。

  袁慎暗暗咬牙,恨不能将这不靠谱的死丫头揪出来,先打一顿手板再饿三天饭,背五十遍荀子劝学抄一百遍扬雄法言,好让她知道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霍不疑伸手搭在五皇子肩上,五指微微用力,五皇子立时如中箭的豪猪般叫起来:“哎哟哟……别别,快松手快松手,你再不松手我告父皇去啊……哎哟哎哟,我没答应她,我真没答应她!她打我吓唬我威胁我,我铁骨铮铮,我愣是没答应啊!”

  霍不疑松开些手指,五皇子喘过一口气,再度嘴贱:“……程少商是什么人我难道不知道,真娶了她本王都不知能活多久……哎哟哟,你别捏别捏,好好,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程少商曾和你定过亲,你我又一道长大,我怎能娶她……”

  察觉霍不疑又松开手指,五皇子立刻捡起羽扇,用玉质扇柄用力敲击车壁——他觉得今天真是倒了血霉,果然霍不疑的好戏不是白看的,幼时被修理的种种悲催浮上心头,他想时隔五年,自己也是松懈了才会忘记危险!

  五皇子揉了几下肩膀就察觉到马车停下,不等别人开口,他赶紧跳起来往外冲,嘴里喊着:“不必送了,我已歇息好了,这就骑马回宫去!再会,诸位再会啊,以后有空来我封地,叫我略尽地主之谊啊,好,就此别过……哎哟喂,你们几个混账怎么不扶住本王……”

  说最后半句时五皇子已在车外,似是头前脚后的跌了一跤,并且摔的甚是不雅,然后对他的侍卫一顿怒吼。

  车门阖上,车厢内只剩三人。

  听五皇子适才的嚎叫,袁慎颇觉解气,开始考虑要不要将背后的女孩也交出去让霍不疑教训教训。少商察觉未婚夫眼神不善,卖力赔笑:“我就那么一说,戏耍之言嘛,谁愿意嫁他啊,就是说着玩的,反正也没旁人听见嘛……”

  袁慎深呼吸,决定先御外敌再理内患,于是拱手道:“霍侯明鉴,我知道你对少商知之甚深,既然如此,你也该清楚,少商与我的亲事是她深思熟虑之后决定的,并非如对东海王与五皇子一般的胡闹。君侯以为如何?”

  少商在他背后用力点头。

  霍不疑长眉斜飞,凝视女孩,浓褐如晶的眼眸半晦半明:“……有时候,少商说的话,做的事,亦非她心中所愿。”

  袁慎忍气:“君侯这话,未免强词夺理了吧。少商心中想做什么,她自己不清楚,难不成你清楚?”这姓霍怎么不去论经台跟那群老学究打嘴架!

  “也可以这么说。”霍不疑道。

  袁慎气结,少商拍着他的臂膀,安慰道:“我看他是癔症了,你别理他。”

  袁慎诤声道:“君侯狂言,在下万难领受。今日不必再说下去了,诸事到此为止,我与少商这就下车了……”

  “我说的句句属实。”霍不疑抢言道,他再看向女孩,“涂高山御园中,有一种冷泉虾,少商甚是喜爱……”

  “胡说八道!”少商忍不住打断道,“那种虾我吃过好几次,并未特别偏爱。”

  谁知霍不疑坚定道:“不,你很喜欢。”

  “难道我连爱吃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吗?”少商都被气笑了。

  霍不疑转而看袁慎:“少商头一回吃到这种冷泉虾是宣太后在长秋宫设宴,然而翟媪在奉上菜肴前,已对她唠叨过‘这虾甚是美味,偏偏娘娘吃不得,便是偶然沾到也会起红疹’,之后少商再不曾向庖厨要过这种虾。”

  少商不服气道:“那是因为我的确不爱吃这种虾!”

  霍不疑没理她,继续道:“少商对人人都这么说,可袁侍中若细细查看,就不难发觉她的食性。有时翟媪馋口,有时陛下赐我几桶水养的活虾——每当食案上有这种冷泉虾,无论清煮,盐烤,酱渍……少商总能多用好几碗,甚至会将虾汤都拿去拌饭。”说到最后半句,他心头扬起一阵轻悄的疼意。

  车内已是寂静,袁慎怔然,少商也有些愣神,不禁怀疑自己真是这样吗,不过……当年分赐到霍不疑府里的冷泉虾,好像,的确,全进了自己肚子。呃?

  “自己爱食之物主君不爱,这在宫中是常有的事。”霍不疑继续道,“不过寻常人多是两条路。有心机些的,假作隐忍,但会叫别人知道自己是为了娘娘忍耐,顺带能传出贤名;厚道些的则默默忍下,至此不提便是——可少商不一样,她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她亦不爱食这种虾。”

  袁慎侧头去看未婚妻。

  他能明白女孩这种深沉隐晦的善意与骄傲,善意是她不愿宣太后因此‘疼惜’她的隐忍,骄傲是她不愿人家以此为缘由来称颂她。

  霍不疑看着少商,一字一句道:“只要是她认为无益之事,她会骗自己骗到深信不疑——她就是这样的傻姑娘。”

  少商避开他的眼神,扭头大声道:“君侯莫要混淆视听,温泉虾与终身大事能一样么——我与善见不会上你当的!”

  袁慎则联想更多。当年,萧夫人慢待亲生女儿,少商不止一次表现出毫不在意,并且所有人都深信如此——所以,其实未婚妻并不如面上表现的那样,‘真的’毫不在意?

  “尝闻霍侯沉默寡言,今日一会,可见世人所言未必属实。君侯虽以武勋立身,如今看来,口才本事更胜一筹。”袁慎缓缓道来,他十五岁起便以辩经博学而名动天下,这些年在论经台与尚书台来来去去,打交道的不是爱争辩的博士儒生,就是心机深沉的权臣显贵。

  如今,最初的震惊退去,他收拾好心情,整肃以对强悍情敌,“然而霍侯再巧舌善辩,却有一处,你怎知少商答应我家亲事,是自欺欺人还是真心诚意?三言两语就想叫对手投诚,君侯未免托大了吧。”

  霍不疑再看少商,淡淡道:“若我的对手真是袁侍中,就好了。”他的对手从来不是袁慎。

  袁慎不解,霍不疑却扣动车壁:“近日朝中为了度田令争执不休,我得回去议事了——程府就在眼前,步行一里路即可,我就不再多送二位了。”

  人家都下逐客令了,袁慎与少商自是赶紧下车。

  站在幽静的市坊北侧,身后站着袁程两府的家丁侍卫,目送霍不疑的玄铁马车走远,袁慎与少商一时无语。

  “这人果然好本事。先出其不意的进攻,将人说的意乱慌张,待对手要发起反击之时,他却利落打断,退避三舍,待来日再计较。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此一番,对手自然落于下风!”袁大公子长袖背手,如同点评战事般评价霍不疑。

  少商望望天,低头:“那个……你要和我退亲吗?”不是她灭自家威风,霍不疑发作起来,都城里没几个人能抵挡。

  袁慎坚定道:“自然不退!之前是我轻敌了。前几日我看他意气消沉,还当他死心了,没想到今日忽然发难。当初你与他有婚约时,我尚想过如何拆了你们,如今怎会退缩!”

  “什么什么?”少商不信,“你居然还打过这个主意!”

  袁慎毫无愧色:“我敢跟你担保,当年你第一回 定亲时,霍不疑必定也想过如何拆了你与楼垚。不过是顾忌太多,没动手罢了。”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俩倒是同路人。

  “你们还是真是惺惺相惜啊!”少商无语。

  “别忙着挖苦我,先想想如何对付霍不疑罢,莫不成你真要改换婚约?!”

  少商面无表情的呵呵两声。

  想起适才完全被霍不疑掌握谈判节奏,袁慎懊恼道:“总之,霍不疑这人真是可恶!”

  少商叹道:“我早和你说过,这人看着不声不响,一张口毒的很!他若想活活气死你,绝不会留你一口气!我以前吃过他不知多少次亏了!”

  “你也是,和五皇子的事怎么没告诉我,害我被打个措手不及!”袁慎玉颜肃色,开始秋后算账。

  少商无奈道:“那阵子听五皇子在那里胡吹大气,什么‘就藩后天高皇帝远,想怎样就怎样’,我一时心动,又闲极无聊,才试探了他几句嘛,当不得真的!”

  袁慎板脸:“婚姻大事岂能玩笑!”

  “好啦,知道啦!”少商道,“也是你不好,跟蔡家磨磨唧唧五年还没完,谁敢把你列入郎婿人选,我当然要另找出路啊!”

  “总之以后什么都要告诉我,霍不疑摆明了要抽空子杀进来,你我应当齐心协力!”

  “你说他会出什么招啊。”

  ——两人面面相觑,一筹莫展。少商想的是无论霍不疑怎么讨好道歉,自己绝不动摇;袁慎却想霍不疑会不会以势压人,暗中打压,不过他袁家也不是吃素的。

  两人边走边说,直至走到程府巷口,少商忽然想起一事:“诶诶,霍不疑要去议论度田令,难道你没有事吗?”

  袁慎一拍脑门:“咳咳,都被他气糊涂了!明日陛下要开大朝会,我要去大司空府上商讨奏对之事,你……”

  “行啦行啦,你先过去吧,都到这里了我自己回家就是。”少商挥手道,“你不是将来要位列三公吗,这么坏记性怎么行!成了,快走吧,我等着做不知哪位公卿的夫人呢!”

  袁慎赶紧跨上侍卫牵来的马,刚起蹄数步又停下回头,只见未婚妻双手负背,很是老成持重的往巷子里走去,他不由得莞尔一笑。

  他想:这辈子自己难得喜欢一个人,总不能因为敌手强大,就双手奉上。他可不愿意像恩师皇甫夫子一般,懊悔半生,然后跑去人家墙下唱歌。

第158章

  少商背脊挺直的进了家门,回自己居所途中,程少宫凑上来八卦,“怎样怎样,霍不疑脱罪了吗?你作证可管用?”少商气不打一处来:“还作证呢,人家威风八面无所不能,早就留好了证据!今日我就是不去,他霍不疑也能平平安安的从廷尉府出来!”

  程少宫大失所望:“我还当那个叫张要的有一击必胜的把握呢,原来这么没用,连一个回合都没能走完。”

  提起那个一直追问自己细节的废物,少商更加来气:“别提这混账了,这会儿纪大人估计正给他量刑呢,听善见说,这样无端诬告功勋重臣,至少是个革职流放。”

  “如此说来,霍不疑这会儿没事了?唉,嫋嫋你白跑一趟,人家也不用感激你。”

  少商停步转身,皱眉道:“三兄这阵好奇怪,先是无缘无故不赞成我与袁善见的婚事,待霍不疑回来,更是一天到晚旁敲侧击他的境况——我记得三兄以前十分惧怕他,就是路上不小心碰上了也要装不认识绕道溜掉。”

  程少宫打个哈哈,边说边跑开去:“嫋嫋这话怎么说的,如今长兄次兄都不在,家中我居长,自然要关怀妹妹了……呵呵,呵呵……”

  少商瞪了胞兄的背影一会儿,继续往回走,直至踏进自己屋内肩头才垮下来,阿苎察觉到女孩忧虑,关怀道:“女公子怎么了,这才出门小半日就这般疲倦。”说着,她又吩咐桑菓去端汤水,让莲房去装个烫热的沙袋来给少商敷着解乏。

  少商轻叹息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将要有不妥之事发生。”

  阿苎觑着女孩神色,轻问:“是因为霍大人么。”

  少商过了半晌,才道:“是。”

  霍不疑手握大权时袁慎正在蛰伏,待他流放了袁慎才在政事上崭露头角,然而,仅仅旁观终究隔了一层,非要真正公事过敌对过绞尽脑汁应付过,才能切身领会对方的手段。

  如果只是理论够用的话,将帝王心术权谋策略成体系编纂出来的韩非子,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死于李斯的诡计了。

  与袁慎不同,少商和霍不疑毕竟相处过数月,此人手段之凌厉心机之深沉行事之果敢她是深有体会的。有句话霍不疑说的对,倘若他真要不管不顾起来,大约只有更加老奸巨猾的皇老伯能拦住他,太子都未必够力——这才令人绝望。

  朝廷上,霍不疑是皇帝最好用的臣子,可于婚配一事上,皇老伯是霍不疑的忠实狗腿,霍不疑若想将自己红烧,他会立刻递酱油的那种。所以别说皇帝不会拦着,他不要在旁加油呐喊就算很有节操了。

  万般烦躁涌上心头,少商只好给自己找些事情分散注意力,于是便去问亲妈第五壮士感化如何了,萧夫人自得一笑,轻描淡写的表示,胜利不远了,若是操作得当,以后你兄弟子侄的拳脚师傅都预定好了。

  少商对程萧夫妇刮目相看,忙问如何办到。萧夫人简单讲述经过。

  先将第五成关进空荡荡的地窖,给吃给喝但不与之说一句话,将他憋的发疯,等差不多了程老爹再进去搭话,第五成便不会装的冷若冰霜,而是暴跳如雷,痛骂程家十八代祖宗。

  ——会愤怒咆哮就好,第一阶段圆满。

  接下来程老爹拿出当年忽悠乡亲造反(划掉,起义)的本事,开始演讲——话说当年邻县的官吏贪暴,经常欺侮凌虐百姓,一位无名侠士从天而降,一夜间屠尽县衙众吏,却无人能将其逮捕归案,此后再来上任的都不敢太过分。

  也导致程家乡野附近几个县的官吏都很识相,税收徭役也适可而止,就怕哪天睡梦中全家被杀;而后程老爹扯旗起事时他们也是睁眼闭眼,装聋作哑,当暴匪兵祸四起时,还能和程老爹联手应对,官民关系十分和谐。

  “……彼时我还年幼,却也知道了,原来不止明君贤臣能救民倒悬,仁义豪侠的壮士也一样能扶危济困!”作为直接受益者的程始说的很是动情。

  “听闻第五壮士的授艺恩师乃前朝著名侠士,曾一月之间踏平七座匪寨,只为替一对孤苦无依的老夫妇寻回孙女;为了不让官府屠灭数座疑似染有瘟疫的村庄,暮年出山,一人一剑遍身染血,从某王府中劫出名医给村民诊治。听闻那一带的百姓,至今还供奉着尊师的长生牌位,香火鼎盛。唉,这才是‘盖大丈夫当如是’啊!”

  程老爹拍腿赞叹,一脸向往敬佩,第五成面带羞惭,不安的挪动手脚。

  ——知道自己这二十几年一事无成就好,第二阶段圆满。

  到了这时,程老爹才开始替袁家说话。

  当年的袁家的的确确已在覆灭边缘,反旗已经扯开了,戾帝兵马在前边喊打喊杀,稍有差池就是全族老幼无一幸免。这种情形下,作为唯一成年且有能力的直系男丁,袁沛是绝不可能跟第五合仪走的。而对于不知轻重只缠着袁沛要长相厮守的第五合仪,忧心如焚的袁氏族老恨不能生痰其肉。

  程老爹生来一副忠厚老好人模样,说起窝心话来药效翻倍,第五成终于打开了心扉:“父母早亡,妹妹从小跟着我走南闯北,被我宠坏了,也野惯了,养的性情骄烈,宁折不弯。”

  当年一得知袁家出事,第五成已知义弟袁沛是非回去不可的,于是他对妹妹说,要么你去袁家做妾,要么就一刀两断。然而从未受过挫折的第五合仪认了死理,非要心上人遵守承诺,与她双宿双栖,一径的纠缠不休。第五城闯荡江湖多年,饱经事故,也知道妹妹这样十分不妥,直如在袁家人的伤口上撒盐。

  ——开始反思当年袁家之事了,很好,第三阶段圆满。

  “……我观壮士也是通情达理之人,既然壮士心里都明白,当年为何不劝阻令妹呢。若是劝住了,后来也不会酿成惨事了。”程老爹问。

  第五成长久沉默。

  他不是没劝过,但也的确没下狠心管教妹妹。

  一来他疼爱妹妹,不忍见妹妹伤心欲绝,二来他也暗暗希冀,义弟对妹妹用情甚深,说不定他会愿意抛下家业选择妹妹呢?然而他自己也知道,这个念头卑劣无义,万分对不住袁氏一族,是以他非但不敢宣之于口,连想都不敢多想。

  这时就轮到萧夫人出场了。

  “袁州牧倒了八辈子的血霉,结识了你们兄妹,还义结金兰!哼哼,真拿人家当兄弟的,就当感同身受。袁家一片血海时,怎么不见武艺超群的第五大侠鼎力相助?!”

  第五成面露痛苦之色。当年袁家遭难,孤儿寡妇到处躲藏,逃之不及的被抓捕入狱虐杀悬尸,当时自己在做什么?哦,他在极力劝慰妹妹痛失爱侣。

  萧夫人连连冷笑:“我家大人也有结义兄弟,便是徐郡太守万松柏大人。这二十几年来,万程两家肝胆相照,福祸同当,亲如一家!妾敢说一句,只要能换回我家大人的性命,除了万老夫人,万家上下,连同万大人自己的性命及他的妻妾儿女在内,他是尽肯抛却的!”

  这番话说的第五成羞惭不已,程老爹略心虚的挪了挪坐姿,说句不大有良心的话,让他拿妻子萧元漪和儿女去换义兄万松柏,他……那个,应该是……不大肯的。

  “肝胆相照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在第五大侠心中,义弟家里尸山血海,生死一线,也比不上妹妹几滴眼泪来的要紧吧!”

  萧夫人言辞锋利,毫不留情,“第五姑娘虽然惨死,但袁太公也以命抵命了。你还要如何?怎地,你义弟生父一条性命抵不上令妹么。这二十多年来,于私,第五大侠你愧对结义之情,自私自利,只知顾影自怜;于公,你愧对尊师授艺之恩,过去二十几年间正是天下大乱百姓苦难之际,你却始终纠缠于毫无益处的复仇与怨恨之中,于天下百姓毫无助益!哼哼,尊师也瞎了眼,一身好本事教了你这样的人!”

  ——第五成彻底茫然了,第四阶段圆满。

  “那现在呢?”少商追问第五阶段。

  萧夫人淡淡一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当头棒喝,现在让他缓缓,缓过这口气就好了。阿筑与讴儿都喜欢他,日日缠着他谈天说地,教授武艺。回头我给第五成保个媒,将来生儿育女,振兴家业,事情就算翻过去了……”

  少商不信,跑去程筑程讴的居所偷看,果然看见第五城坐在庭院中指点两个男孩翻手擒拿的姿势,手上还削着两把精巧的木剑——这个饱经沧桑的中年汉子,之前的满脸戾气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耐心。

  “阿父阿母真有本事!”少商叹服。

  程少宫道:“人都是这样,自家事束手无策,别家事就游刃有余了。到现在你还不肯与大母和解,阿父阿母不也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少商皱眉:“听闻大母病了。”

  “是呀,也说不清缘由,就是饮食不济,日渐消瘦,医工都说是老迈之症。”程少宫道,“其实大母岁数也不小了。阿母说,若是大母再不好,就要将叔父和兄长们都召回来了。”

  少商明白这是准备后事的意思——然而她还是不发一言,拒绝临终关怀程母。不是她心硬,而是,总得有人记得那个枉死的真正程少商吧。

  注意力果然被分散了,少商这夜睡的喷香舒坦,一夜无梦;而都城另一边的骆府中,一位素以贤惠闻名的名门淑女则彻夜难眠。

  次日一早,天色尚未亮透,骆济通便起身梳洗打扮,甚至不及通报骆夫人一声便叫家仆套车出门了,半个时辰后,骆济通堪堪赶上霍府正门大开,一行人即将离去。

  霍不疑一身赤色朝服,修身颀长,骑在高头骏马上,更显得英俊堂皇,端正雅肃。

  骆济通心中敬慕,柔声道:“妾身见过将军。”

  “你怎么来了。”霍不疑略略惊异。

  骆济通微掀车帘,神情黯然却不失端庄:“妾身有话对将军说,家父昨日已经……妾身万分惊慌无措……”她没有说下去。

  “我以为你是聪明人。”霍不疑冷静道,“聪明人就该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五年相伴,难道将军不该给妾身一个说法。”骆济通哀求。

  霍不疑看着她:“我与另一女子相伴过,一道用饭,说笑,吵闹,耳鬓厮磨;我知道何为‘相伴’——你我从未‘相伴’过。”

  周遭一干侍卫家将或站或骑,众目睽睽,骆济通万般难堪,泫然欲泣;一旁的梁邱起面无表情,梁邱飞心有不忍。

  “若不能得到将军的说法,妾身万难甘心。”骆济通低声道。

  霍不疑想了想:“今日陛下大朝会,待我回来再说。”

  目送心上人毫无留恋的离去,骆济通心中痛楚难当,低头一看,发觉自己的掌心已被指甲抠出了血。她既不愿回家,也不愿在霍府干等,略一思索,便叫驾夫往程府而去。

  程氏虽为新兴家门,家仆倒很有礼数,得知萧夫人不在府中,骆济通由婢女引着去了少商居所,这才知道虽则已日上三竿了,程家女公子还睡的昏天暗地。

  骆济通心中苦涩,心道这就是她的情敌,处处桩桩皆不成体统,霍不疑却死心塌地。

  少商也很抑郁,难得告得假日,不睡到吃午饭都对不住社稷百姓;偏此时却要装扮整齐,与骆济通客气对坐。她强忍哈欠:“不知骆娘子所来何事。”

  骆济通一哂。

  程少商就是这样的性情,一旦有隙,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自从那日在永安宫有过龃龉,她便再不肯喊自己‘济通阿姊’,只一板一眼的称呼‘骆娘子’。

  “……那日我措辞不当,妹妹埋怨我轻忽了宣娘娘,也是应该。”她低声道,“不过也请妹妹原宥我,眼看与霍将军的婚事在即却被打断,我,我有些着急。”

  少商扯扯嘴角,不可置否。

  话说的再好听也没用,骆济通回来至今还未去拜见过宣太后,又何必惺惺作态,不过她懒得揭穿这女人,只懒洋洋道,“无妨,无妨,我也有些着急,着急接着休憩。骆娘子究竟有何事上门,万请尽早告知。”

  骆济通面色一僵,旋即恢复哀怨可怜之态:“我自幼倾慕霍将军,之前我与他各自有婚约,以为此生无望,谁知天可怜见,叫我与霍将军在凉州重逢,少商妹妹一定不能想象,当时我有多么欣喜……呃……”

  少商戏谑的摇摇手指,打断了她:“三件事。第一,自幼倾慕霍侯的名门淑女,你猜这座都城中有多少?若是召集起来,能否编满一队先锋营。”

  骆济通神情不悦。

  “第二,你说自幼倾慕霍侯,凉州重逢后欣喜不已。是以,你与你亡夫犹是夫妻之时,心中还惦记着霍大人喽?”

  “你怎能如此说话!我与先夫,我与先夫……”骆济通既惊又恼,“我与先夫相敬如宾,和乐融融,你怎能妄自揣度!”

  “好好好,那就算你‘自幼倾慕’霍侯直至婚前,然后夫婿一死你的‘倾慕之情’卷土重来了,如何?”

  骆济通被气的无可奈何。

  少商笑容缓缓淡去:“第三,我的脾气你知道,既不宽宏大度,也不善解人意,更不会心软怜弱,所以不会被你三言两语装可怜哄了去。我一旦对人有了成见,就再也懒得敷衍。骆娘子,你今日上门究竟有何事,赶紧说了吧,我还要接着睡呢。”

  骆济通幽幽道:“你倒不怕欺侮轻慢我的坏名声传出去。”

  “无妨,我的名声从来不大好,也没碍着我一回又一回的定亲,嗯,每回的郎婿都还不错,骆娘子就不用为我操心了。”少商深谙自嘲之道,只要伤不到自己,就会气死对方。

  “好吧,我说。”骆济通修为高深,遭到这般讽刺,居然依旧一派端庄哀伤,“家父这几日一直在城外办差,昨日傍晚忽然遣心腹回家,言道霍将军当着许多人的面送了一架镜屏给他,指名是给我做嫁妆的。我都不敢想,家父当时是何等羞辱!”

  少商一愣:“令尊居然不去找霍大人评理,你们在西北不是只差定亲了吗?”

  骆济通黯然一笑:“这不是没定亲么?”

  “太子殿下不是很看重你么。”

  “殿下更看重霍将军。”

  少商虽然看骆济通不顺眼,但也觉得临门一脚被抛弃的女人实在有点惨:“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骆济通眼中蕴泪。

  少商挠挠头。

  一个男人不想娶一个女人,除非权势利益逆差极大,不然断难成事;然而连皇老伯都没有逼迫霍不疑成功,骆大人显然更无能为力了,何况霍不疑和骆济通本就未有名分。

  “诶诶,你别看我,我不愿和霍不疑打交道。”少商见骆济通希冀的望着自己,明白她心中所想,“我不会替你向霍不疑说情,也不会求霍不疑娶你——这是你自己的事。”

  骆济通郁郁垂首。

  “……再说了,要是我求他他就肯办;那我求霍不疑别来烦我,你看他听是不听。”少商越想越烦躁。

  骆济通心知不错,愈发心烦意乱。

  这时阿梅走进屋来,给二人奉上新制的果酿,临去前看见高挂在廊下的风铃不会转动响声了,就想摘下拿去修理。少商见她身量未足,踮着脚尖也够不到,便笑着起身去帮忙。

  此时已至芳菲四月,天气和暖,少商身着一件宽松柔软的半旧襜褕。

  她先是抬起右臂,宽大的衣袖顺着白嫩的手臂向下滑,将将要滑至上臂靠近肩头时,她反射性的捂住衣袖,然后顺势垂下右臂,换成左臂去够那风铃。

  骆济通心头剧烈一跳。

  少商将风铃交给阿梅,笑着转身过来,见骆济通神色古怪,便问:“你怎么了。”

  “让我看看你的胳膊。”骆济通直愣愣道。

  “你说什么。”少商不解。

  “让我看看你的右臂。”骆济通站起身来。

  少商直觉的将右肩往后一缩:“你胡扯什么……也罢,今日该说的都说完了,骆娘子还是趁早回去吧,好走不送。”

  骆济通神情中竟有几分狂意,她见少商要叫侍婢,直接上去拗住她的手臂,屈膝反身一顶,少商闷声吃痛——这就是不合格小太妹与真文武双全贵女的区别。

  骆济通一把撩起少商右臂的袖子,凝目去看,只见粉嫩雪白的滚圆臂膀上有两排整齐的牙印,齿痕结疤已久,只留下一圈浅浅的淡黄。

  她想起来了,在西北边城时,霍不疑常会做一个奇怪的动作——时不时抚自己的右上臂,半晌沉吟不语,隐隐流露一种温柔哀伤之意。

  “好好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骆济通惨然冷笑,“现在,我全明白了!”她觉得再与程少商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便松开了手,颤颤后退数步,甩袖而走。

  少商揉着胳膊从地上爬起来,冲着骆济通的背影怒骂:“你有病,得吃药了!”

第159章

  议事结束,皇帝面色不悦的宣布退朝,同时召四五名心腹重臣到北宫再行商议,他本想叫霍不疑也去,转眼瞥见太子的脸色黑如锅底,便朝养子使了个眼色。其实霍不疑哪都不想去,他想赶紧回府解决掉骆济通,可既然不凑巧的被养父逮住,只好随太子回东宫。

  “真是胡作非为,胆大包天!”太子一把扯下自己的冠冕,重重摔在案几上,几粒雪亮的明珠骨碌碌的滚落地面。

  东宫后殿,议事厅中左右两侧各坐有三四人,他们或是身着赤玄二色朝服的朝臣,或是身着广袖长袍的谋士。此时听得太子发怒,纷纷附和。

  “殿下说的是!”一人直身拱手,朗声道,“朝廷颁下度田令,为的是清查各州郡县的田地与人口,便于日后税收管束。天下者,社稷之天下;社稷者,朝廷之社稷,清查田土人口本就是朝廷理所当然之事,竟有人敢质疑!”

  另一人高声附和:“不错!战火兵祸数十载,如今终得天下一统宇内澄清。然前朝所记载的田土人口与今日已是大相径庭,如果不加清查,何以治国!”

  一名眉目凌厉的青年冷冷一笑:“诸位还未说到要处!田地人口本无主,之所以度田令被群起抵制,不就是有人怕朝廷限制他们兼并土地蓄养奴仆么!真到了天下人口田地尽归豪强大家,朝廷去何处征税,找何人服徭役?!到那时,天下还是朝廷的天下么!”

  “少承慎言!”坐在太子右下首第一座的二驸马轻声道,“莫要危言耸听,哪里到这般地步了。这话传出去,与你不妥。”

  太子原本已要脱口称赞,被自家二姊夫阻了下,便道:“子晟,你怎么说?”

  霍不疑坐在太子左下首第一座,微笑道:“诸位说的都对。”

  “我断断不能赞同驸马都尉之言,此时天下初定,本不应有田地人口兼并的情形,可见是那些豪强大族……”少承大声道。

  “请诸位听我一言。”一名中年文士打断道,“二位适才的话若放在今日大朝会上,定会双双遭人非议。要么说驸马家族累世公卿,依附的人口田地都难以计量,是以轻描淡写;要么说少承家境贫寒,正等着富庶之家吐出田地要占为己有呢。”

  少承愤怒:“胡说八道!”

  二驸马道:“子晟你说呢。”

  霍不疑看看外面天色:“都有理。”

  “唉!”太子一拳捶在自己膝头,“父皇太仁慈了。那些‘大姓兵长’有人有地有兵械,竟当着朝廷命官的面狂言绝不奉行度田令!而当地官吏竟也惧怕他们,还收受贿赂,听任他们瞒报,将不足之数尽数加诸于平民头上,让这些寻常百姓负担沉重的税收与徭役。哼哼,孤看着又要官逼民反了!”

  二驸马笑道:“殿下往好处看——可见天下豪族并非只手遮天,天下贪官也并非铁板一块。有人与地方豪强互相勾结,祸害百姓,也有志士直臣心生不平,几日间便将这些不法之事上报朝廷。”

  一名浓眉大眼的青年高声笑道:“自从迎娶了公主,从都尉大人嘴里说出的话,可谓句句悦耳,如沐春风啊!”

  殿内众人再笑,少承道:“敢问太子殿下,您意欲何为。”

  太子沉声道:“孤欲上奏父皇,但凡有瞒报□□的豪强大族尽皆入罪;该杀头杀头,该灭族灭族!”

  此言一出,以少承为首的数人大声叫好。二驸马道:“殿下,臣以为这样不妥,陛下也不会赞成的。”他身后数人也是一般的意思。

  太子看向霍不疑,霍不疑环顾四周,众人皆不言。他先是想,不如让皇帝养父亲自‘教导’自己儿子,但念及皇帝与太子待自己亲厚,只好耐下性子道:“殿下,臣问您一句,倘若查下来,天下豪强大族十有八九都有隐没情势,您莫非都要杀头灭门不成?”

  太子不语,少承高声道:“前朝武皇帝颁《迁茂陵令》,勒令天下豪族按期迁徙,以削弱豪强势力,为何我们陛下不可以?!”

  一人冷笑:“武皇帝还穷兵黩武呢,莫非你也要陛下效仿?”

  “你……”少承大怒。

  “够了!”太子道。

  殿内一片安静,太子睃了众人一圈,沉声道:“尔等先且退下,驸马都尉与子晟留下。”

  众人受命叩拜,鱼贯退出,只有少承愤愤不平,最后被同僚拽走了。

  殿内只剩下三人,太子斜乜霍不疑:“你倒是置身事外,毫不担忧,就不怕那些‘大姓兵长’祸国殃民。”

  霍不疑微笑道:“多数豪族不会附从的。前朝戾帝‘新政’还历历在目呢,真闹急了,他们也怕再来一次‘王田制’——就是将天下的山川河流田地都收归朝廷所有。如今陛下只是度田,他们也就是心里不乐意,只要陛下拿出决心来,他们会听命的。”

  太子又道:“为何父皇不能照行《迁茂陵令》?”

  霍不疑心道:为何?等陛下狠狠杖责你一顿,你就明白了。要是一顿杖责不够,可以两顿。不过,他还是耐心的缓缓说来——

  “高皇帝一统天下前,天下已战乱数百年。周天子治下,封君诸侯交相攻伐,无一刻停歇。后来始皇帝横扫六合,一通征战;可叹没消停几日,群雄并起反抗暴秦,又是一通征战;好容易项王灭秦,可恨分封诸侯不公,于是不久后高皇帝起兵反项,接着征战;最后楚霸王乌江自刎,最初逐鹿天下的豪杰只剩不到一掌之数。建国后,高皇帝几乎又将天下打了一遍,逐一剪除异姓诸王,吕后文帝休养生息,到景帝时将同姓诸王也收拾了一顿——至此,天下连年征战,别说民众苦矣,就是豪强世家也只剩两口气了……”

  “你说这些作甚?”太子皱起眉头。

  霍不疑道:“我的意思是,这事也要怪陛下的不好。”

  “子晟别胡说。”二驸马紧张道。

  霍不疑笑意温和:“陛下太过英明神武,一统天下太快了。在一片废墟中重建,其实比革新固有局面容易。武皇帝能施行《迁茂陵令》,一来他性情严苛酷烈,二来,当时的豪强大族远没有今日强大。说白了,戾帝篡位后天下大乱,乱的不够久。这些世家豪族在兵乱中也只是伤筋动骨,并未毁损根基——可这是诛心之言呐,能去外头说?”

  太子沉默不言,二驸马微微松口气。

  “我朝是继前朝天下而来,一统天下固然快了许多,但也继承了前朝的许多弊病。如楼家,梁家,袁家,耿家,哦,还有驸马都尉的窦家……这些可不是陛下扶持起来的家族。相反,陛下立国,还得到了他们许多帮助。如袁家梁家,是领数郡之地来投陛下的。驸马的伯父大人当年统领河西四郡,百姓安睦,兵强马壮,人家可不是山穷水尽无路可走啊,然而还是诚心诚意的投了陛下。太子殿下,您让陛下怎么办?”

  “人家来投,难道陛下不纳?这些年来,诸位大人兢兢业业,为陛下征战经营,并无不妥,难道让陛下提刀就杀?动辄逼死功臣,诛灭三族这种事,不是哪个皇帝都能做到的。至少,我们陛下做不到。”

  太子想到了周亚夫,不由得暗叹一声。

  二驸马眼眶湿润,真心诚意向霍不疑作揖:“子晟这番话,我这里先谢过了!”抬起头,他道,“功臣二字,说来好听做来难。也不怪陛下和殿下心中顾虑,为了天下大治,度田势在必行,可我等功勋之家子弟众多,有时难免生出事故,阻碍了朝廷大计……”

  “行了。”太子瞪向驸马,“你是你,你家是你家。若不是为了避忌你那堂兄,你也不至于蛰伏至今,每日与二姊吟诗作曲,无所事事。”

  二驸马笑道:“其实吟诗作曲,悠闲度日,也是一份自在。”

  “算了吧你!”太子没好气道,转过头,他略带疑惑的看着霍不疑,“孤怎么觉得,你今日十分……十分高兴……?”

  “哦,是么。”霍不疑长眉轩挺,俊目如泓,虽不曾多说什么,却能明显的让人察觉他身上的明朗舒展。

  二驸马轻笑一声,太子问他为何,他道:“殿下不知,前几日啊,子晟托我打听件事——徐郡太守万松柏度田是否妥当?”

  太子一时没想起其中缘故,二驸马提醒道:“万太守与程校尉是结义兄弟。”

  太子一愣,然后阴阳怪气的哦了一声。

  霍不疑温和道:“敢问都尉,万太守情形如何。”

  二驸马笑道:“你放心,我仔细查问过了。万太守与族亲不睦,是以万家族人也没法仗势欺人,随县万家度田十分顺畅。至于徐郡,万太守有人马有财帛,一不怕当地豪强威吓,二不贪图人家贿赂,是以徐郡度田也很顺畅。”

  霍不疑放了心,然后当场翻脸:“都尉大人真是可恼,当年你向我打听二公主的起居习惯,我可从未告诉旁人。不想都尉大人转头就将我所托之事抖搂出去,也罢,我也得与陛下和殿下说道说道。殿下可知,当年陛下尚未赐婚,驸马便与公主在园……”

  “打住打住!”二驸马急的脸红脖子粗,“行行行,都是我的错!你别说了,看在公主自小待你不薄的份上,看在上回……哦……”

  他忽想起一事,“对了,我还没与你算账呢!殿下臣告诉你,三年前我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去边城看这竖子,谁知他居然装作不认识我!害我在营寨里寻摸了一整日,还当自己找错地方了呢!”

  霍不疑笑道:“谁叫你穿戴的那么金光闪闪,边城苦寒,将士们最看不惯那些衣着鲜亮的世家子弟!”

  太子终于绷不住,放声大笑。笑罢,他敛容正色:“依子晟看来,父皇会如何处置地方豪族违抗度田令之事?”

  霍不疑想了想,道:“陛下会先处置那些瞒报田土人口的郡太守,大约要杀上好几个——说到底,他们才是朝廷重臣。罔顾国法,他们首当其罪。然后朝廷加紧度田,再看地方豪族的态度。若是就此服软,老老实实的奉令行事,就罢了;若是依旧顽抗不改,甚至兴兵作乱……”他没说下去,只用眼底寒光表明决心。

  太子点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很符合亲爹喜欢给人一线生机重新抉择的习惯。他又问:“驸马以为如何。”

  二驸马举着锦帕,还擦着适才被霍不疑吓出的冷汗,闻言吐槽道:“这竖子除了自己的婚事,其余大事小情,多是所料不远。”

  正事说的差不多了,霍不疑起身告退,本来太子还想问他两句婚事进行的如何了,但被二驸马以目光制止,只好目送霍不疑离去。

  看着霍不疑修长矫健的背影,二驸马不禁感慨:“若不是凌益那狗贼作恶,亲人惨死,子晟应当是这都城中最鲜衣怒马,最明朗直率的儿郎。唉,真是造化弄人。”

  太子也叹了一声。

  ……

  回到宅邸,霍不疑听闻骆济通还没走,便先回屋换过一身常服才过去。

  骆济通惶惑不安的坐在偏厅,见到霍不疑进来,紧张的直起身子。

  霍不疑没有看她,径直走进来:“我本以为你都知道了,不想今日上朝才听闻汝父尚在城外。我想,你还不知道我对汝父说了什么。”

  骆济通突兀的喊道:“我看见程少商胳膊上的咬痕了!”

  霍不疑转过身,看她片刻,缓缓的撩起自己的袍袖,果然在右臂上方也有一圈已经结疤的牙印,色呈深粉。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骆济通一下坐倒,喃喃道,“我说你怎么老是摸右臂呢。”她忽的抬头,“这些年来,你从未忘记过她?!”

  霍不疑默认。

  “你,你为何这般待我?”骆济通泪盈于睫,“你自小就不肯让人靠近半分,可却容忍我插手你府内事,我当是你愿意接纳我,却原来只是大梦一场!你,你骗的我好苦!”

  霍不疑纠正道:“骗人算不上,应当是误导。”

  骆济通泣道:“你怎能这样待我!我一片真心对你,你不愿接纳就罢了,何必诓骗我白白耽误我这些年青春!”她泪眼盈盈的看过去,“这么多年了,难道你对我没有半分情意么?”

  霍不疑想了想,淡淡道:“没有。”

  骆济通面色惨白。

  “你我相识远在少商出现之前,看在这些年对我有用的份上,我叫你今日彻底明白。”霍不疑双手负背,站到窗边,“我很早就知道五公主是什么人了,暴戾,偏狭,骄奢淫逸,可素以贤淑明理闻名的骆娘子你,却与她相处甚谐——你说,我是怎么看你的。”

  骆济通不服的哀叫:“我是为了父兄家人!骆氏子弟平庸,若我不能依附五公主,宣娘娘怎会替我家说话!”

  “是以你就看着五公主活活杖毙无辜的小宫婢,将偷瞧我的小女娘溺死湖中,然后你还替她在娘娘跟前遮掩?”

  骆济通立时语塞。

  霍不疑目光冷漠:“不过,彼时我以为你只是贪恋权势的寻常女子,直至那年淮安王太后办寿宴,我才知道是看走了眼。不曾想,你竟是个心狠手辣的。”他嘴角一挑,讥讽道,“我来问你,你那贴身侍婢春笤,是怎么死的?”

  骆济通惊疑不定,结巴道:“她,她……不是五公主……”

  霍不疑冷笑一声:“人人都以为是五公主下的手,我事后才察觉出不对。像你这种世家出身的女子,贴身服侍之人自不会是随便外头买来的,多是一家老小都在骆府当差的吧。如少商,她的贴身侍婢就都是程校尉部曲之女——像这样阖家老小都捏在骆家手中的婢女,如何会轻易被五公主买通?”

  “再有,事发之后,五公主很快就对陷害少商供认不讳,以她那样混不吝的泼辣蛮横性情,不会大费周章去杀一个婢女灭口的,因为她根本不怕被揭穿。要灭口的人是你吧,骆娘子?可惜,待我查出端倪时,你已要远嫁西北了。”

  骆济通擦拭泪水,冷笑道:“看来你对我有定论了?既然如此,又为何容忍我接近你。”

  “若你真是个心善仁义的好姑娘,我一定离你远远的。”

  骆济通愤恨道:“你只看到我坏处,却一点也看不到我的好处么?我恪守承诺,尽心竭力的服侍亡夫与贾氏双亲……”

  霍不疑讥嘲的笑出声:“骆娘子别装了,你的用心别人猜不出,却瞒不过我。骆氏最近数十年来暗弱,族中女娘的婚事都用来交联权贵了。你的姑母姊妹都认了命,可你不肯,便明知贾家儿郎体弱多病,还一派大义凌然的要嫁过去,人前人后各种委屈做作,于是令尊令堂答应你,待改嫁时,一应都由你自己做主。如何,我说的不错吧。”

  骆济通胸腔如火烧,大声道:“是又如何?初嫁从父,再嫁由己,等我守寡就是我能自己做主之时,我替自己打算有什么错!你以为我没打听过当时那些要娶我的人家,那些家族看着光鲜,可愿意娶我的都是不成器的儿孙,指着我去管教她们儿子呢!贾家也是高门大户,嫁那些不成器的,还不如嫁去贾家,至少很快能改嫁!你知道我有多羡慕程少商,她虽出身不如我,但父母却真心实意替她打算。她生的貌美,她父母却从没想过拿她去巴结权贵!”

  霍不疑想起那女孩,不自觉的柔柔一笑:“其实是她父母怕她闯祸丢人,才从不敢将她高嫁。你装的太好了,贤良淑德,仁德练达,你的家人自然要将你高嫁出去。你也许应该学学少商,败坏些名声……哦不,你学不了。你爱惜名声,爱惜前程,什么都舍不下,最后只能舍掉别人的性命了。”

  骆济通一凛:“你什么意思。”

  霍不疑一字一句道:“你的前夫,贾氏七郎,究竟是怎么死的?”

  骆济通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你,你你……”她定定神,“我什么都没做,你不能为了甩掉我,就血口喷人!”

  “我从不无的放矢。”霍不疑像瞄准靶心一般盯着她,目光冰冷无情,“人人都说贾七郎的新妇是天底下第一等贤惠的妇人,可我却知道你的底细。当年长秋宫中有一位体弱老迈的侍医,你曾在他身边跟前跟后数月。我记得那位侍医擅长的就是药食调弄,有些隐晦的无人知晓的相克之物,他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贾七郎过世后,崔侯带去边城的那位侍医曾奇怪,贾七郎那弱症是胎里带来的,他见过许多例,也曾去贾府诊治过,觉得不至于连二十岁都撑不过去。”

  “贾七郎的双亲对独子照看甚严,对当年饮食应该犹有记录。骆娘子,倘若我让他们拿当年你给贾七郎所用膳食去试验一番,你猜会有何结果?嗯,寻常人可能只是不适,但用在体弱多病的贾七郎身上,就是致人死地了。”

  骆济通摇摇欲坠,哀哀恳求道:“我并非有意,我是为了你啊,十一郎!我从小就喜欢你,看见你又病又伤的来到凉州,我就想过去照看你!我是放不下你啊!”

  霍不疑冷冷看她:“少商嘴上虽坏,可她从不曾伤害过无辜之人。你嘴上说的好听,可害起人来从无顾忌。贾七郎何辜,贾氏双亲老年丧子,何其无辜!”

  “他本来就要死的!”骆济通喊道。

  “人都是要死的,差别不过是寿数长短罢了。”霍不疑厉声道,“侍医说他曾见过如贾七郎那般弱症之人,因为照料得当,成年后不但能娶妻生子,还活到四十多岁。嗯,不过你是肯定等不及的。”

  骆济通站直身体,重重抹去泪水,自嘲的笑道:“好好好,你既视我若蛇蝎之人,为何不将我所作所为揭穿!”

  “因为你救过阿飞一命。”

  骆济通愣了。

  霍不疑道:“梁邱兄弟的父祖叔伯都随家父战死了,我必是要抚恤他们孤儿寡妇。那年若不是你放出灵犬搜寻,阿飞就冻死在雪岭中了——是以我没告诉贾家。”

  骆济通眼睛亮起来,谁知下一句就打破了她的希冀。

  “不过昨日我已告诉你父亲了。等他从城外回家,就会处置你。”霍不疑道,“我告诉汝父,要么将你远远嫁了,此生不得返还;要么将你幽禁起来——总之,你救阿飞一命,我留你一命,算是扯平了。”

  骆济通心头发寒,怔怔道:“我,我不明白,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让我接近你,还让我,让所有人,都误会你愿意娶我?既然你不愿娶我,又何必……”

  她看见霍不疑晦暗的双眸,心头一颤,“哦,我明白了,我懂了。你是拿我做个幌子,你是故意的!”

  霍不疑站在窗侧,背光而立:“五年前我就决定放过少商了,我盼她再不受委屈,好好嫁人,安稳一生。我不愿阻碍她,也不能让陛下和殿下阻碍她。有了你,大家才会对我放心。”

  骆济通依旧不解:“可是,拖的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啊!等程少商嫁人了,你终归得娶妻的,就算不是我,也得是旁人,你又何必……”她话音中断。

  霍不疑似笑非笑,她瞬时明白了,不敢置信道:“你,你根本不想娶任何人!不不,这不可能,你还要延续祖宗香火呢。霍家阖族覆灭,你怎能自私自利的断绝血脉?!”

  “为何不可以。”窗棂透进来的日光下,霍不疑的侧脸如冷玉般完美,“千百年前,世上也没有什么霍家。”

  骆济通激愤难言,胸腔直欲炸裂,咬牙切齿道:“哈哈哈,我们都被你骗了!可是陛下不会任你胡来的,太子殿下会气死的,你你……”

  霍不疑远眺窗外,眼神清冷深邃:“只要我不想成婚,总有办法的。我若娶妻,一定是因为我对那女子心生喜悦,而不是什么别的因由。”——就像他慈爱而深情的双亲一样。

  无论多少血火艰险,他心中始终住着一个固执而骄傲的少年。他想要获得父母那样的爱情,想要他将来的儿女也像他们兄弟姊妹六人一样,因为真挚美好的情意诞生到这世上的,而非为了利益纠葛或延续香火。

  所以他从未责怪过姑母霍君华,虽然她瞎了眼,看错了人,但她要嫁给心爱之人的打算并没有错。

  霍不疑觉得该说的都说完了,道:“你救了阿飞一命,我亦放你一命。你陷害过少商,我便用你来做了数年幌子。如今恩怨两清,骆娘子,就此别过,好走不送。”说完,他拂袖离去,在西斜的金色日光下,身形修长,清隽俊逸。

  骆济通痴痴的望着,心中既痛且伤。

  她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她的心上人与天底下所有男子都不一样,沉默安静的表相下,他有一份天底下最纯粹热烈的情意。可惜,这份情意不属于自己。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她忽的冲霍不疑的背影大喊,满怀恶意,“程少商右臂上的那个齿痕,已经快要退干净了。恐怕在她心中,你也已经被忘干净了。”

  霍不疑脚步一停,没有转身,只淡淡说了一句:“想来当初我咬轻了,不过,这就不劳骆娘子挂怀了。”

  骆济通心灰意冷的瘫坐在地。

第160章

  当晚少商一夜辗转,次日天不亮就着人去袁府传话,点名要袁头牌来送自己回宫,于是袁慎着家仆套上一辆金玉镶遍的烧包马车,赶在上朝前来颠颠的跑来程府,结果听见两眼浮肿的未婚妻一脸正色的要求自己退婚。

  “你说什么?”袁慎怀疑自己听错了,“前日你还说绝不退婚的,这才过了一日两夜你就变卦了?你是不是睡过头了。”——这几日因为地方上有人抗拒度田令朝廷乱糟糟的,霍不疑应该没空出幺蛾子啊。

  少商一手抵车壁,确认道:“你没听错,我劝你赶紧退亲吧,晚了怕要糟糕。”

  “昨日出什么事了,谁来找过你了。”袁慎很机警。

  少商将骆济通来访之事说了,袁慎神情凝重:“……这么快。没想到他对骆氏毫无情意,我还当他碍于骆氏,不好立刻翻脸。”

  少商翻身靠着车壁坐下,没有说话。

  袁慎以拳捶掌,冷笑道:“不过这也不稀奇,淮安王太后与东海王待他何等亲厚信任,霍不疑还不是说出卖就出卖了他们!”

  少商觉得这话刺耳,但也反驳不出来。

  袁慎恨恨的低骂一通,然后故作玩笑道:“便是他与骆氏一刀两断了,你要我退亲是什么意思?难道一等他婚娶自由,你就要朝他扑去?”

  “你知道我不是的。”少商冷笑一声,“我生平最恨谅解二字,就是因为这二字,便有人毫无顾忌的害人伤人,反正事过境迁后认个错陪个罪,总有人叫你算了算了。哼,天底下有些事做了就做了,伤了就是伤了,凭什么非要谅解不可!”像她,就绝不谅解程母和葛氏。

  ——程老爹和萧夫人还能说是为了家族儿女搏未来,这些搏来的富贵安稳她也算享受到了,可程母那样自私自利,只为了自己能拿捏住儿子儿媳,就去伤害一个无辜孩童,哪怕将来死了她也不会原谅,不是所有老人都值得尊敬的!

  袁慎沉默片刻,道:“那你为何急着要我退亲?骆氏亦非泛泛人家,受此大辱,难道会轻易放过霍不疑?事情哪这么简单。”

  少商不答,反而道:“你知道霍不疑行事的习惯么?东海王辞去储位那年,我帮着去东宫收拾东西,翻到了早些年为霍不疑请功的卷宗和他写给东海王的信函。”

  袁慎狐疑的看她。

  “有这么一件事,当时他大概十六七岁吧,皇帝指派他与张要分别去豫州剿灭两座匪寨。那两座匪寨一座在梁国,一座在鲁郡;说句实话,的确是梁国那座匪寨势单力孤些,是以皇帝原是让霍不疑去梁国的。然而张要一直愤愤不平,对人说自己这趟是给皇帝养子陪衬了,于是霍不疑便主动与张要换了。”

  袁慎道:“张要这人的确偏狭,居然与个弱冠少年计较,难怪哪怕武艺不凡,陛下也看不上他。”

  “东海王担心霍不疑,可霍不疑却在信中安抚他,说梁国那帮贼匪虽然人少,但是同一宗族出来的,彼此骨肉至亲,血脉相连,同心协力;而鲁郡那伙虽然人多,却是天南地北的乌合之众汇聚一处的,因利而聚,必利尽而散。”

  袁慎注意到细节:“那信是何时写的。”

  “两路人马刚出都城不远。”

  “也就是说,早在陛下有意让他们去剿匪,霍不疑已将那两座匪寨的情形打听清楚了。”

  “正是。”

  袁慎抚着袖子,沉吟不语。

  少商继续道:“后来情形果然如霍不疑预料那般,张要久攻不下,所带兵马死伤惨重,而霍不疑却在一番分化瓦解之后,轻取匪寨……哼哼,其中几名匪首头颅还是自己人为了将功赎罪砍下的。”

  袁慎皱起眉头:“……这是碰巧了,若是张要并非心胸狭隘之人,若是两路人马没有对掉,不知结局会如何。”

  “别急,两年后你所盼之事就来了。”少商没好气道,“当时陛下刚取下陇地,要追击几路溃散逃兵,也不知是不是有人看不惯霍不疑,竟让他去追击敌酋胞弟那路逃兵。可叹彼时霍不疑自己也刚从一场惨烈大战中下来,麾下人疲马困,死伤不轻,而敌方人马不是豢养多年的死士,就是同宗同族的子弟兵。”

  袁慎想起来了,脸色沉晦:“这事我知道,霍不疑追上溃兵,二话不说就血战到底,最后提着敌酋首级回营复命,又在崔侯家中养了小半年的伤才好。”

  当时皇帝心疼坏了,论功时故意压了某几人的嘉奖赏赐,想来就是给养子出气的;不过,也正因为这一场硬碰硬的死战,朝臣们才对当时尚未及冠的霍不疑刮目相看,纷纷言道‘霍翀将军后继有人’,浑然略过凌益。

  少商点点头:“现在你明白了,他敢骤然与骆家一刀两断,要么是留有后手,骆家不敢跟他翻脸,要么就是豁出去不管不顾,也不惧怕与骆家结仇。”

  “你到底要说什么?”袁慎狐疑。

  少商道:“同样道理,他敢骤然叫我与你退亲,要么是想好后招了,要么是打算豁出去了。袁大公子,你打算如何应对?”

  袁慎愠怒:“难道我还怕他!”

  “若是前者还好,你们袁家也不是吃素的,再说你的心眼也不比霍不疑少,就怕是后者,他全不要脸了,到时闹的满城风雨,人们对你指指点点,你该如何?”没几个男人愿意成为绯闻主角,更别说是疑似绿云罩顶的男配了。

  袁慎果然傻眼了。

  宫门到了,少商拍拍袁慎的肩:“你好好想想,霍不疑发起疯来是会咬人的,你总不能咬回去罢。不用替我担心,我虽在他手里吃了不少亏,但他也没落到好去。”

  袁慎以为少商说咬人是在比喻,其实少商说的实话。

  两人在宫门前分别,袁慎满脑门子官司,险些连去尚书台的路都走错。

  宣太后照旧卧病不起,人昏昏沉沉的,连少商回了永安宫都不知道,少商心中很是难过;喂过汤药,宣太后迷迷糊糊的问起霍不疑的官司,少商很不解气的狂喷了霍不疑一顿,逗的宣太后不住轻笑。

  又过数日,程家小女的大名再次传遍都城上下。

  先是长水校尉骆宾当众宣布要给寡居回家的女儿招婿,将都城显贵都吓了一跳,耳目灵通些的早知道太子属意骆济通嫁于霍不疑为妻,也都知道骆家对此事是乐见其成喜出望外。眼下这等情形,显然不是骆家忽然发疯,那就是霍不疑变卦了。

  不用预先商议,众人齐齐看向程家,悲催的程老爹这回避着骆家人都不够了,他只好直接告病躲开。

  更稀奇的是,依照当年袁慎退婚蔡家的先例,霍不疑总该对骆家有几分歉意吧,但看骆家行事,似又不是如此。骆宾先让女儿幽居养病,回绝所有邀宴聚会,然后嘴里说着要招婿,却回绝所有亲友的提亲,貌似要将女儿远嫁边地——如此看来,倒像是骆家对霍不疑隐有惧意,真是奇哉怪哉。

  与此同时,霍不疑已大车小车装着虎骨熊胆鹿茸野参貂裘猎鹰等等珍稀之物,外加来自遥远漠北商队所带来的黄金宝石象牙香料骏马猛獒,浩浩荡荡往程府去了。

  程始想起当年女儿伤心重病的模样,气的想打人,霍不疑跪在他跟前任打任骂,还是萧夫人死死拽住了丈夫——皇帝都没打过他啊,你可不能动手!

  三人僵持了半天,最后各说了一段话。

  萧夫人的话比较上档次:“你不必来向我们赔罪,我们虽是嫋嫋双亲,然自小不曾对她关怀管教,如今悔之晚矣。嫋嫋将来想走什么样的路,想嫁什么样的人,我们都由她定夺……这些东西,你都带回去。”

  霍不疑自然不肯,只道:“我并不是想让两位大人为我说情,只是当年因为我闯下的祸事,险些牵连了程府上下。每每思及此事,我都难以心安。”

  程始握拳沉声道:“五年前,嫋嫋病的差点死了。你不要以为自己在流放途中受苦,却不知嫋嫋几度不治。你若不信,可去后院排屋看看,那里还放着给嫋嫋打了一半的棺椁。”

  霍不疑猛然抬头,最后冷静沉默的告辞了。

  待人走后,萧夫人才问丈夫:“你为何要告诉霍不疑嫋嫋重病之事?我以为你一直赞成袁善见为婿的。”这样,姓霍的更不会放手了。

  程始叹道:“若是袁善见做出对不住嫋嫋的事来,你说嫋嫋会病的那样重么?”——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伤的才会那么重。他是过来人,希望女儿将来不会后悔。

  庭院中,程老管事被高高堆积如山一般的礼物晃花了眼,其中有一架巨大到令人瞠目结舌的鹿角,横七竖八的有二十几头粗壮分支,展开将近一丈宽,寻常大门都搬不进去,老管事只能将正门两侧的门扉都拆开,才将这架价值连城的鹿角弄进去。

  清点礼物到手酸嘴干,连气都快喘不过来,老管事心满意足的对老友之子符乙表示,家主怎么不多生几位女公子,不然咱家该是何等风光。

  符乙暗想,才一个女儿就闹的不可开交,要是多生几个,程家大门不知得拆几回。

  程少宫见府里忙的不可开交,便叫第五成来帮忙搬运,第五成瞪眼:“凭什么叫我搬?”

  “因为你应当十分欢喜啊。”程少宫笑嘻嘻的,“你恨之入骨的袁州牧的儿子的未来新妇要被人抢走喽!”

  第五成呆滞了。

  如此大张旗鼓后,都城上至勋贵重臣下至贩夫走卒都激动的不行,整齐的将目光对准霍袁程三家。于酒楼上,食肆中,退朝后,无不议论纷纷——

  据说班老侯爷曾叹息‘不知我有生之年能否看见霍翀的儿子成婚啊’;

  据说廷尉纪遵默默收回了告老奏章,说要看见霍不疑成婚才请辞;

  据说袁慎就是为了程家小娘子才拼死跟蔡家退婚的,如今这样是不是报应;

  据说汝阳王酒后‘失言’,详细描述当年霍不疑与程少商出游时亲怜密爱的情形,闸门一打开,更有吃瓜群众七嘴八舌传述当年见过霍程二人相处时的亲昵模样……

  一时间,袁府上空茂盛的古树枝叶,仿佛愈发苍翠碧绿了。

  然而都城群众最感兴趣的还是这事究竟会如何发展呢?

  这个说程小娘子会听家人主张,舍弃袁善见而就霍不疑;那个说程小娘子早晚和霍不疑抱头痛哭,情难自禁;也有说程小娘子抵死不肯退婚,然后霍不疑强取豪夺,袁程要当一对苦命鸳鸯;更有说霍不疑心狠手辣,决意寻机除掉情敌,当然也有人反驳,说霍不疑为人还算磊落,估计是要公开决斗,抢夺美人……唉呀妈呀,想想就令人兴奋啊!

  太子也被风言风语灌了一耳朵,叹道:“子晟啊,你说人怎么这么闲,父皇才下令处死了十几名度田不实的郡太守,都不见大家议论,倒只盯着你的事。”

  霍不疑沉默片刻:“臣也始料未及。”

  ——他特意挑在这段日子撇开骆家登门程府,本以为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度田一事上,谁知他低估了都城群众的八卦热情。如今情形反了过来,有他的绯闻挡在前头,皇帝勒令厉行度田倒没几人啰嗦了。

  皇帝表示养子很给力,自己很满意,

  绯闻迅速发酵,连赋闲在家的蔡允都有些怜悯自己这位弟子兼前侄女婿了,他忍不住道:“善见啊,你当年何必非要退亲呢,如若不然,你此时与吾姪都生儿育女了。”

  袁慎沉默以对。

  回到家中,袁慎更衣后去见父亲,谁知见到母亲梁夫人也在,当场一愣。

  “……事情就是如此,请双亲相信,少商没有做任何出格之事,全是霍不疑肆意妄为。叫家里被人议论,是儿的不是。”袁慎拜倒赔罪。

  袁沛亦听说了外面沸沸扬扬的绯闻,却十分豁达的笑起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古时侯,男女思慕也是风雅之事,传传也无妨。”说着,他轻咳两声。

  “父亲……”袁慎吃惊。

  梁夫人笑道:“你父亲当年游历回家,禀告双亲欲娶第五合仪,闹的家里鸡飞狗跳,你大父痛打你父亲不知几顿,你大母哭喊着不要活了。那阵子全郡都在看袁家的笑话,家中女眷出门宴饮,动辄被人戏谑‘你家沛郎可消停了’?呵呵,这不也过来了么。”

  她接过侍婢递来的外袍,柔柔的给袁沛披上,袁慎看父母举止亲近,浑身不自在,低声道:“这,如何一样?这是‘夺妻之恨’,若是示弱了,袁家岂不沦为笑柄!”

  “善见,你过来。”袁沛温和的招手,袁慎依言到父亲身边跪坐好。

  袁沛轻轻抚上儿子秀挺的肩头,温言道:“你自小严谨自律,读书习艺都不用长辈督促,无论求学拜师还是入朝为官都能光耀袁家门楣。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为父却觉缺憾,不曾好好和你说过话。”

  “你退婚蔡氏,求娶程氏,恐怕是你懂事后,生平头一回非关利益得失的举动吧。”袁沛神情慈爱,仿佛看着自己离家出征时才三头身的儿子,那样玉雪可爱的一个小小胖娃娃,柔嫩的小嘴吐着泡泡,还扯着自己的裤腿不肯放。

  “为父希望你想清楚,你如今对程氏不肯松手,究竟是真的喜爱她,非要娶她不可,还是为了颜面,负气不肯服输。若是后者,你不妨大度些,就此算了,成全人家一场姻缘,也不失为磊落潇洒的真君子。霍侯念着你的恩情,以后必会对我们袁家鼎力相助。若是前者……吾儿,你想清楚了么?”

  父亲的眼神沧桑却睿智,如光束射入心底,袁慎不禁茫然——

  其实头一回在灯市看见少商,他不觉得如何,后来多见了几回,也只觉得她伶俐有趣,便是桀骜不驯张牙舞爪,也叫人喜欢。他就想,娶回来也不错。

  谁知,后来每每总是晚了一步,久而久之,反倒成了执念;不过既然霍不疑堵在前面,他也安分的另觅佳人为妇了。直到,直到五年多前……

  他眼前浮现那个星月凄冷的夜晚,自己闻讯后急急进宫,正看见她沿着宫巷出来。

  女孩身形单薄,迟钝木然的扶着宫墙慢慢挪步,残忍如活鱼去鳞般,她被生生剥落往日的鲜妍活力,只剩下被无尽的悲愤和委屈压垮了双肩的精疲力竭。

  当她抬头,流尽泪水的干涸眼睛,比平时更大更乌黑,射过来的冷诮目光瞬间灼伤了他的心口——袁慎感到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激动,近乎敬佩的怜悯,是他井然有序的二十一年生命中从未体会过的感动。

  只是,他始终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情意。

第161章

  外面纷纷扰扰,少商在永安宫却依旧悠然,深深宫闱恰似一层坚固的防护墙,挡住了外面所有善意恶意的流言。翟媪至今不肯原宥霍不疑,十分兴头的将永安宫的几处大门都加固一番,少商友善的告诉她,若霍不疑真想闯进来,你就是布置上天罡北斗阵配合如来神掌食用,一样无效。

  翟媪在激动中等待了两三日,可惜霍不疑忙于朝政始终没空来踢门,反倒梁州牧终于回到都城述职了,顺便还能向皇帝报告一下他任职州郡喜人的度田进程。

  越皇后听闻曲泠君也跟着回来了,喜不自胜。

  说来叹息,曲泠君的生母年少时与越皇后颇有交情,后来芳华早散,越皇后便常宣曲泠君进宫照拂。照少商看来,若非年龄不合适,越皇后未尝不想让曲泠君做儿媳(三皇子打了个喷嚏),后来还考虑过皇老伯早逝兄长家的小王爷,谁知曲泠君偏和东海王看对了眼,后面引出一连串憾事。

  少商听霍不疑说过,那年曲泠君被怀疑杀夫,越皇后还找皇帝闹过一场,直白泼辣的表示梁尚就是个窝囊废,曲泠君哪怕错手误杀了皇帝也不能治她的罪。好在没过两天杀夫案就水落石出,没给越皇后吵架升级的机会,皇老伯的胡须也得以继续茂密丰盛。

  如今事过境迁,曲泠君总算有了归宿,越皇后便张罗着要给她接风。

  这些少商都只当听八卦,谁知越皇后差人来请她赴宴。在宫中混了这么多年,少商深知皇老伯时不时回绝一下不要紧,但越皇后一旦张嘴你最好乖乖听话。

  宴席当日,少商掐着时间,堪堪赶在开席前到达长秋宫,一脚踏进正殿,发觉三公主与五公主战事激烈,斗嘴正酣,周围坐了几桌皇亲贵妇呵呵看戏。

  五公主瞪着眼睛,声音尖利:“……还说不是有意怠慢,母后统共只生我和大皇姐两个女儿,为何今日筵席大皇姐不在?”

  三公主撑着圆圆的腰身,慢吞吞的剥着橘子:“这你得去问父皇啊,是父皇不叫大皇姐进宫的,冲我母后质问什么,你这不是柿子捡软的捏嘛……哦对了,父皇训斥大皇姐时你也在场,如今还问这做什么。才多大年纪就这么健忘,得补补脑子了……”

  这几年也不知怎么的,越皇后的毒舌基因仿佛在三公主身上觉醒了,说出来的话又辣又刁钻,五公主果然气的浑身发抖,二公主推了三公主一下,轻声道:“你也少说几句,姊妹间何必行此口舌之争?”

  三公主娇笑道:“这可不是我挑的头,五皇妹今日心气不顺,一忽儿看座次不恭敬,一忽儿看攒花食盘不顺眼。我做阿姊的,可不得跟她分说分说啊。”

  二公主叹气,她忽然有些怀念当年被自己数落到抬不起头来的三公主了。

  五公主冷笑:“别说这么好听了,若是皇后有心替大皇姐说情,父皇早答应了!当三皇姐被父皇处罚,母后可是一直求情的,如今皇后故意不替大皇姐说情,分明就是心存嫉恨,苛待非己出的儿女!”

  宣侯夫人颤颤的摇手:“五公主,这可不能瞎说啊。陛下和娘娘待我们再宽厚没有了,去年你外大母忌辰,陛下还亲临宣家祭拜呢!”

  四公主扶下宣侯夫人,冷淡道:“君姑别理她,五皇妹就爱胡说八道!父皇削了她的食邑,却赏赐了宣家那么多财帛金钱,要说心存嫉恨,我看她才是心存嫉恨呢。”

  五公主勃然大怒:“父皇废了母后长兄,丝毫不顾多年夫妻恩义,你还口口声声感恩戴德,难怪外面人都说舅父舅母没骨气!”

  “五妹!”二公主恁好脾气也沉下脸色,起身怒道,“你敢说父皇的不是,简直无君无父,忤逆狂悖!我看你是嫌日子过的太舒坦了!”

  五公主梗着脖子站在那里,丝毫不肯退让——少商见状,默默的贴壁进殿,轻悄的找位置坐下。

  三公主柔声安抚着二公主坐下:“诶哟,我的好二姊,你跟她生什么气,平白气坏了自己身子。寻常皇子皇女犯错,不是罚爵就是削食邑,了不起打一顿或训斥一番,再不准进宫。可五皇妹是女儿家,父皇是能打她还是罚爵啊——她又没王爵。”

  二公主气鼓鼓的坐下,三公主继续道:“当年父皇可以成年累月的禁止我进宫,将我的食邑削的精光,可看在淮安王太后的面上,父皇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对五妹啊!尤其是现在大皇姐刚被处罚,就更不能罚五妹了!所以啊,二姊你现在明白了吧,人家有恃无恐着呢,大舅母,我说的对不对。”

  大越侯夫人冷冰冰道:“三公主说的一点也不错。这阵子,我三弟夫妇又叫气病了,好端端的廷尉府上门索要人犯,简直是家门之耻!”

  “这是怎么回事。”一旁的汝阳王世子妃笑问。

  大越侯夫人自恃身份,闭口不言,三公主笑吟吟的接上:“是五妹豢养的骑奴,在外面犯法杀人,被告上去了!”

  “后来如何。”汝阳王世子妃追问。

  “廷尉纪遵是什么人,当年大姑母的家奴杀了人,被董宣绳之以法,父皇一句也没说,纪大人也不能输他啊,这不,那骑奴前阵子已被杀头示众了——你们是没看到啊,真是绝顶英俊的一个郎君,脱衣行刑时,啧啧,那副身子骨,好生精壮健美……”

  在座的多是已婚妇人,大家心知肚明,纷纷看向五公主发出意味深长的轻笑,只有中越侯夫人今日带了小女儿来,一边去捂女儿的耳朵,一边笑骂:“三公主说话太不讲究,这儿还有小女娘呢!”

  少商揉揉耳朵,现在三公主一言不合就嘴上开车,她也有些受不了。

  “好好好,那我说些讲究的。五皇妹,三姊劝你一句,你也别太为那骑奴伤心了,我听说他在外欺男霸女,杀人夺产,还纳了两名侍妾,显然没把你放在心里啊。”三公主撕下一片浓香扑鼻的酱红色肉脯,慢条斯理的放入口中。

  “你们……”五公主气到脸色铁青,“你们这群趋炎附势的小人,眼看着越家势大都忙不迭的逢迎拍马,我怕什么,大不了性命一条,左右不过跟着母后幽禁永安宫,哪怕滔天的雨水也浇不灭我们母女的怨恨!”

  话说到这份上,旁人都不好插嘴了,三公主拈起食盘中最后一片肉脯,闲闲道:“别拿这话来吓人,淮安王太后怨不怨恨由不得你来定。少商,你说宣娘娘如今怨恨么?”

  众人目光一转,齐齐对向坐在一角的少商,五公主目光一寒:“你,你也来了!”

  如今的少商已然久经沙场,面不改色道:“皇后娘娘宣我来赴宴的。”

  又对在场诸位贵妇温婉一笑,“回禀诸位公主与夫人,一者,淮安王太后并未幽禁永安宫,宣娘娘想进来就进来,想出门就出门。这五六年来除非娘娘身体不适,不然我们每年都要去宫外庄园游玩数次,春赏繁华冬看雪,夏日炎炎好避暑。”

  众人听她说的有趣,哈哈一笑。

  “再者,淮安王太后也并未怨恨。娘娘预备活它个一两百岁,如今忙着调理身体还来不及,哪有闲功夫怨恨这个那个的。”这些年少商面对的恶意多了,早就应对自如。

  众人俱知淮安王太后身体愈发不好,听少商圆满得当,都满意的笑起来。

  五公主尖声道:“好一副伶牙俐齿,你凭什么替我母后说话!你不过是个出身卑贱的攀附小人,哄的我母后宠爱来狐假虎威罢了!”

  “五公主,妾身出身再卑贱也是服侍你母后的人,是陛下亲自指定的永安宫宫令。”少商神色如常,“妾身有朝廷的官秩,有宣娘娘的信任,妾身不需要狐假虎威。”她眼神冷淡,一字一句,落地有声。

  诸妇心道,好厉害的小女子。

  五公主被堵住了话,气愤愤道:“你品性卑劣,不配服侍我母后!”

  “妾身哪里品性卑劣了?”少商道。

  “你朝三暮四,水性杨花,闹的满城风雨,败坏我母后的声誉,你若是还知羞耻,就该赶紧滚出宫去!”五公主终于抓住了把柄,大加发散。

  少商淡淡一笑:“先说朝三暮四。妾头一回退亲,为的是成全满门忠烈的何将军遗言,第二回 退亲,为的是霍侯胡作非为,妾不能苟同其行径。公主殿下,是以你的意思是女子不该改嫁么。若是连改嫁都是常事,妾改换门亲事又有何可非议的。”

  说句不好听的,中越侯夫人是寡妇改嫁,汝阳王世子妃也曾订立过婚约,因故退亲后嫁入汝阳王府;只不过人家都是悄悄进村打枪的不要,偏少商闹的一塌糊涂,也是倒霉极了。

  “再说水性杨花。妾虽定过三回亲事,但一直守礼自持,从不曾逾矩半分,五公主,您说呢。”少商讥讽的看向五公主,眼中明晃晃的意思‘你个婚前就养了一堆面首的小浪货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大越侯夫人还十分配合的冷笑一声,五公主恼羞成怒,暴吼道:“你这小贱人……”

  “我看少商说的不错。”三公主打断道,“她没做错什么,至于外面为什么闹的沸沸扬扬,五妹该去问外面的男人,冲女人来算什么英雄好汉?”

  五公主气极反笑:“好好,你们合起伙来的欺侮我,挖苦我,看我的笑话!好好,说我言行不谨,我就做出些事情给你们看看……”

  “你要做什么呀。”忽然一个熟悉的冷淡女声传来,诸妇皆起身行跪拜大礼。

  五公主愣了下,也连忙翻身拜倒——她也不是真的混不吝,这些年被越皇后训斥收拾多次,若非这回心爱的骑奴惨死,她也不会再度狂性发作。

  随着小黄门传报‘皇后娘娘至’,曲泠君扶着越皇后款款而至。

  越皇后站在上首正中,威严冷漠的看向五公主:“我看你是舒服太久了,故态复萌,不知死活!”

  “不不,皇后娘娘,是她们挑衅……”五公主急着要推脱。

  “刚才的话我也听进一星半点,你就不用忙着抵赖了。”越皇后冷冷盯着她,“你父皇好个名声,我可不怕别人说我刻薄。你再敢仗着陛下对淮安王太后的敬重,胡言乱语,肆无忌惮,我保管让你连公主也做不成!”

  五公主以额贴地,不住冒冷汗。

  少商余光瞥见,心中暗骂没骨气,真要硬扛到底她还敬五公主是条汉子,如今看来,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怂货。

  越皇后道:“泠君苦尽甘来,今日大家高高兴兴的为她接风洗尘。你若心里高兴不起来,也别在这里硬撑了,回去好好想想吧。”

  五公主恨的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对越皇后发作,羞恼的垂首离去。

  少商十分小人的幸灾乐祸,起身就坐时看见越皇后飞快的瞥了一眼过来,目光似有似无的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她心头一惊,怎么了。

第162章

  越皇后设宴向来是和谐的,再不和谐的人到了她的地盘也非得和谐不可,你就是心里不和谐脸上也得装出和谐来。

  殿内众人对五公主的离去视若无睹,跪拜毕起身时各个笑脸盈盈,热络亲近。这其中笑的最开怀的还要数曲泠君,看见少商还冲她顽皮的眨眨眼。

  越皇后拍拍她的手,她便莲步款款的下去拉少商过来同座。诸妇多是之前就认识的曲泠君,多年之后再见,俱是大吃一惊。

  六年风霜,曲泠君不但容貌无甚变化,气色红润更甚往昔,笑起来肤光莹亮,顾盼神飞,竟将殿内诸妇的风采都盖了过去。

  中越侯夫人率先笑出来:“我的老天,泠君这是脱胎换骨了,若在路上我都不敢认你了。人家都是一年年老去,只你越来越年轻,这是吃什么仙药啦?”

  汝阳王世子妃故意眨眼:“吃什么仙药啊,嫁得有情郎,比什么仙药都管用!唉,可见这女人啊,还得男人嫁的好才老的慢。”

  曲泠君抿嘴低笑,竟是默认。

  中越后夫人笑骂:“你倒会耍赖,明明自己生的老相,二十看着像三十,三十看着像老母,如今这一个耙子推到世子头上,全成他的不好了!”

  汝阳世子妃笑呵呵的也不生气,自从婆母老王妃被休离至别院,她过的别提多舒心了,此时乐的给越皇后的筵席凑兴,众妇跟着哈哈大笑。

  更有吃惊者如二公主,看见曲泠君腹部高高隆起,惊呼:“泠君,你怀着身孕何必赶来都城,这一路上颠簸劳顿……”

  “已有五六个月了,稳妥着呢。”曲泠君笑道,“怀前一胎时,我还跟着州牧大人去乡野督打水井。再说,颍川离都城也近,走一趟不过十来日,若非要督查度田事宜,这回我们应是第一拨到都城的。”正因为离都城近,梁州牧执行度田令也是诸州郡中最早。

  “何况我惦记娘娘啊,这不,一到都城,谁都没见直奔宫门来了。”曲泠君笑道。

  少商担忧的看着她的腹部:“其实夫人可以生完孩儿再来,皇后娘娘也跑不了啊。”

  这话一出,诸妇纷纷笑起来。

  二公主莞尔道:“这话一听,就是没成婚的小娘子说的。”

  坐在宣侯夫人身旁的一位夫人掩口轻笑:“等生完孩儿,就不是梁州牧回都城述职的日子了啊。”

  少商这才明白,人家要夫妻一路走。

  曲泠君轻咳两声以做掩饰,然后举杯先敬越皇后,感谢她多年照拂关怀,第二杯谢少商,感谢她六年前不辞辛劳替她洗清冤屈。

  三公主嘴巴闲不住:“……那也得谢谢十一郎啊,嗯,可惜他这会儿不在。”

  少商装作没听见,转而与曲泠君闲聊:“算上这胎,你与梁州牧有两个孩儿了?”

  曲泠君羞赧,低声道:“成婚头年就生有一子,前年一女。”

  “五年抱仨啊,梁州牧挺能干的嘛。”少商抑制不住戏谑之意。

  曲泠君羞不可抑,极力辩解:“其实只有头一胎是我们夫妇存心要的,后面两个,都是不小心……州牧大人说,待生下这个,就好好调理调理……”

  少商装作听不懂,然而她偏偏能听懂,耳朵有些发热——一大把年纪了,还动不动‘不小心’,需不需要搞的这么激烈频繁啊,老旧联排别墅着火了咩。

  酒过三巡,二公主端酒走过来,正色问道:“泠君,梁州牧待你好么?”

  少商立刻想发表一番梁州牧老当益壮的高论,不过曲泠君显然明白二公主的问题不是走三俗路线的。她沉吟片刻,真挚道:“说句轻狂的话,自嫁了州牧大人,我竟觉得之前二十几年都白活了。”

  少商被她的热切表白吓了一跳,有没有这么夸张啊。

  曲泠君婚前就与二公主交好,此时也不避讳:“不瞒殿下,我原是为了家族儿女才答应改嫁的,可这这六七年来,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快活。与东海王一处时,我知道他自幼定亲,心中始终惶惑不安,后来跟了梁尚,更不必提了。是我的错,觊觎人家未婚夫,所以老天罚我过了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谁知如今我才尝到夫妻情笃的滋味,才觉得得两脚落到地上,一颗心有了安放之处,再不是飘来荡去无所依傍了。”

  她说的动情,二公主眼眶湿润,回到自己坐席后,看见三公主已经开撕第三盘肉脯了,她低斥道:“你少吃点吧,丰腴过头了可不好!”

  三公主不在乎道:“怕什么,我便是成了个肥油篓,驸马也没法休我。再说了,你最近没看见我家驸马么,比我都富态了,上回父皇还打趣我俩越来越有夫妻相呢。”

  二公主一噎,过会儿道:“适才我听泠君说她与梁州牧夫妻恩爱,直是羡煞旁人,你就没有半分触动?”她希望三公主不要沉迷享乐,好歹有些追求。

  三公主嘴角一抹讥讽:“夫妻恩爱这种事可遇不可求,二姊你是走运,旁人可不一定。曲泠君受了十几年的罪才换来如今的好日子,母后屈居妃妾半辈子,若非东海王无能三弟有出息,还不知能否轮到今日吐气扬眉呢……”

  “你别胡说,宣娘娘和父皇从没委屈过母后。”二公主反驳。

  “呵呵,这倒是,母后当不当皇后都是一样有排场。”三公主失笑,“总而言之,妹妹我没这份志气,安耽逍遥的度日就好了。”

  她瞟了对面一眼,“程少商看着嘻嘻哈哈的,这些年受的罪也不少,以后还不知怎样呢。我如今有酒有肉有乐子,呼奴唤婢猎犬忙,过的是人上人的一等日子,何必忤逆父皇,自讨苦吃呢。五妹就是看不清,尘世俗人,就该认命过尘世俗人的日子。”

  二公主无可奈何,既然和自家三妹话不投机,她就过去继续与曲泠君叙话,少商见状,趁势托言去更衣,离殿而去。

  她对长秋宫熟门熟路,便是如今宫闱易主,因她常来做工作汇报,宫婢与小黄门也大多认识她。更衣梳洗后,少商不愿立刻回到席上,便沿着宫廊走到偏殿后的庭院中,仰头观赏一株繁茂似锦的花树。

  也不知站了多久,少商吐出一口酒气,胸口依旧闷闷的。她不喜欢今日的筵席,不喜欢诸位贵夫人的打趣谈笑,不喜欢曲泠君幸福满足的笑容,连酒水的滋味都酸涩呛人。

  唉,人要是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该多好,不想赔笑时就板着脸,不想应酬时就一口回绝,不想难受时把心掏出来洗吧洗吧装回去继续用。

  因为前殿筵席正酣,宫婢们忙于服侍,这座庭院便清冷无人,安静到似乎连浅浅的风声都能听见,不过也可能是少商微醺的错觉。

  “少商……”

  远处传来的声音,似是有人喊她,少商想可能是错觉吧。

  “少商!”不容置疑的男子声音传来,她呆呆的转身。

  霍不疑一手撑着廊柱,笑的眉宇清澈:“原来你在这里。”——他今日身着一袭干干净净的素色锦袍,只在袖袍下的一对嵌银丝兽纹的白玉铁腕扣在浅金色日光中微微闪亮。

  少商忽然不想装了,眼下她跟霍不疑根本没法如老友般相处,老死不相往来最合适,于是她简短行了个礼,扭头就走,希望这人知趣些。

  霍不疑在朱栏上轻轻一按,如离弦之箭般纵身越下宫廊,三两步追上少商,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然后顺势一翻,另一手撩起她的袖管直至上臂,上面正如骆济通说的,很浅很浅的一圈牙印,伤痕几乎要痊愈了——他倏然沉下脸色。

  少商吓一跳,一边掰扯着对方的大掌,一边努力郑重以对:“你想做什么!”

  花树下的女孩苍白纤弱,柔嫩的脸颊泛着暖醺醺的红晕,如胭脂染在细腻半透的白玉上,飘落的粉白色花瓣落了些许在她乌黑的头发上。霍不疑放下她的袖管,一瞬不瞬的看她,扣她手腕的手掌却纹丝不动。

  “我有话对你说。”他道。

  少商大怒:“以后再说,你先放手!哎哟……你松手……”霍不疑非但没放开她的手腕,还就势揽住她的纤腰,力气之大几乎将她箍的背过气去。

  “现在就说。”他语气冷静,少商无奈妥协,“那也不能在这儿说啊,另寻一处吧。”她的名誉虽已经很糟糕,但还不至于破罐破摔。

  霍不疑也熟悉长秋宫,闻言便拖少商往林园走去,少商忙道:“别别别,今日春光正好,筵罢后诸位夫人们定要去林园散散酒气的……去偏殿,那儿有好几处冷僻宫室……”

  霍不疑眉峰一扬,还是照她的话做了。

  转过几弯宫廊,两人来到一间无人的宫室,霍不疑走的大步流星,少商走的跌跌撞撞,霍不疑几次想要抱她,都被她坚定的拒绝了。

  进入宫室,少商用力推开男人,走开几步:“好了,你有话就说吧。”

  霍不疑站在门口,背身反手阖上羊皮纸新糊的精致花栅门,如同阴沉的神祗向她缓缓走来,少商不禁后退一步。

  霍不疑掀起自己右臂的衣袖,上面是一圈深粉色的小巧牙印:“你的伤痕为何那么浅?当初我咬的应当比你深。”

  少商左手缓缓抚上右上臂,按住那处疤痕,冷淡道:“这些年来我寻了最好的外伤侍医,用了最好的祛疤药膏,就是要彻底磨平这个痕迹。如今也差不多了,等我成婚之时,这痕迹会消退的一干二净!”

  女孩傲慢的站在那里,眉眼凉薄,霍不疑忽然憎恨起来,他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她却要全身而退,待伤愈后清清爽爽的另嫁他人,凭什么?!

  他自幼习武,制住对手的步骤早烂熟于心,哪怕在马鞍上困倦至昏睡,一旦接上手身体能自然应变自如,这种本能帮他许多次在精疲力竭时克敌制胜;可此时他全然顾不得,一大步跨上前去,毫无章法的拧过女孩的胳膊,半压着她,掀起衣袖就咬。

  少商被压坐在光亮的地板上,惊愕的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活像看见慈眉善目的神佛将伪装一抹,露出妖魔鬼怪的真面目。

  霍不疑一直对她很温柔的,哪怕上回嗜臂为盟也是好声好气商量好后才下嘴,怎么去了边关六年,就从先进发达的封建社会倒退回茹毛饮血的原始氏族啦?!

  剧烈的破肤疼痛从上臂传来,少商右臂被扣的动弹不得,只能用左手回击,先是攥紧他浓黑强劲的头发往后扯,她认为这把力气下去至少他的头皮会痛,可霍不疑面色如常,牙齿继续用力,只用冷撤的眼睛狠狠瞪她。

  “你放手,放手!松开我……痛痛痛……你先松开嘴!”锋利的齿尖割裂外表皮穿透肌理层,少商痛的狠了,胡乱拍打他的肩膀和手臂,恨极了还去抓他完美无瑕的面庞,结果她那在宫廷生活中精心养护起来的指甲根根破裂,自己的指尖反倒冒出血丝。

  霍不疑终于松嘴了,少商哭着抽回自己的胳膊,只见自己原先即将消失的疤痕上重新覆盖了一圈新鲜血痕,齿痕清晰,血肉凛然——很明显,哪怕神医降世,她也休想在几个月内将这伤痕消弭无踪了,她数年的辛苦一朝白费。

  霍不疑单腿屈跪在地上,同时在腰间一口锦囊中摸索着什么。

  少商看着自己血迹斑斑的手臂,愤怒不能自抑;她也是街头打过架的,不是什么温良恭俭让的老实姑娘,吃了这样大的亏哪能算了,当即扑上去撕咬捶打男人。

  霍不疑脸颊和下颌挨了几下,他不痛不痒的没当回事,不过此时他记起制敌步骤了。

  他右手拿着个白玉小瓶,左臂微屈,准确捏住女孩右手,反手将她压到自己怀中,纤细的背部刚好贴着自己的胸膛,握白玉瓶的右手以指尖勾起女孩的右袖,露出血淋淋的伤口,然后咬住她的袖袍不让它垂落,拇指推开白玉瓶口的绒塞,将里面的药粉均匀撒在咬伤处。

  少商凄惨的哀呼一声,犹如被剥了皮的小兽,创口敷药处火烧火燎的痛,她知道这药粉能防止咬伤处发炎溃烂,但上回敷药他那么温柔的哄她逗她,目光慈爱疼惜,如兄如父,现在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她被困在他铁箍般的怀中,痛疯了嗷嗷挣扎,但他胸膛坚硬臂膀强壮,任她用左手如何奋力捶打都没有用处;急红眼之际,她发觉自己右手还被霍不疑的左手牢牢握着,于是冲着他手背愤然咬了上去。

  齿间弥出丝丝血迹,他手背上的白皙肌肤须臾破裂,霍不疑恍若不觉,就像为心上人挑灯花的翩翩公子,神情专注动人,仔细的给她臂上每个血洞撒好药粉。

  少商咬累了,愤然松开嘴,回头怒骂:“你是疯子!”

  霍不疑面不改色:“你也不遑多让。”

  “你混账!”

  “你又能好到哪里去,无情无义,自私凉薄。”

  两人怒目对视,如同结下生死大恨的前世仇敌,谁都不肯退让一步。

  少商恶狠狠道:“我这样不好,你还缠着我干什么!”

  霍不疑没有回答,对着犹带血迹的弯俏嘴角,愤怒的深吻下去,像咬住猎物咽喉般发狠,少商呜呜痛呼着推搡他的脸。一如既往,他狠不下心,只能放过她。

第163章

  少商力竭呆坐,背靠着适才厮打中踢翻的案几,喘息着看霍不疑给自己包扎伤口。一圈圈的布带妥帖的缠在臂上,厚实透气的细麻呈现出令人舒适的米白色,映衬少商的胳膊反而白中透青。而霍不疑也被撕扯的够呛,发丝凌乱,脸上脖颈分散着细红抓痕,左手手背上还有一个触目惊心的咬伤——其实他们以前打闹过很多次,但从无如这次见血见骨。

  少商的目光下移,注意到躺在地板上的一只素色锦囊,这种锦囊她很熟悉,看着不大,但能装许多东西。她多次看见萧夫人亲手清洗细麻布带并晾干熨烫,然后绕成紧密的布卷,连同上好的金疮药一道带塞进这种锦囊。

  行伍之人容易受外伤,哪怕不上战阵,演武场上较量比武也容易造成伤害,时人已知道用不干净的东西裹伤极是不妥,于是武将往往会随身携带这些东西。

  霍不疑察觉少商的目光,微笑道:“你答应给我做一个,却一直没拿出来。”

  少商清醒过来,看伤处包裹的差不多了,冷冷道:“好了罢,我要走了。”

  霍不疑一手按在她肩头:“我要说的话还没说。”

  少商气结,冷笑道:“好,你说吧,我听着。”难道她说‘不听不听就不听’他就会放手吗,没看他在自己肩头轻轻一按自己就动弹不得么。

  霍不疑弓膝坐到女孩身旁,轻叹道:“遇到你,我始料未及。”

  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少商瞬时落下泪来——她侧过头:“这话我信,遇见你,是我的劫难,遇到我,也是你倒霉。”

  “不,遇到你,是我自六岁之后,最好的事。”霍不疑没看她,反而望向不远处地面上的光晕,淡淡的日光透过弯弯曲曲的雕花窗棂,像她笑起来的眉眼,柔娆明媚。

  少商讥讽一笑:“那倒是,我还得替你向陛下辩驳霍家血案呢。”

  霍不疑似笑非笑:“你说的对。”

  少商反应过来,懊恼道:“不对,得你先救我。至少万伯父在密林夹道被截杀那回,若无你相救,我多是没命了。”

  两人相处不过数月,可细纠起来却仿佛过了一辈子,牵牵缠缠分割不清。

  “我身负深仇大恨,从未打算成婚,多年来只是烦忧如何抵挡陛下的盛情厚意。”霍不疑学着少商,也背靠着那翻到的案几,“听说你与楼垚定下亲事,我心中松口气,不然真是为难了。其实我很是欣赏楼垚,他虽才具平常,但却光明磊落,端正守礼;不过后来听你跟着他口口声声唤我‘兄长’,我又恨不能捏死他了。”

  少商直起身子,语气强调:“阿垚是好人。”

  “嗯,是以他好好活着,我还打算去赴你们的喜宴。”

  回忆往事,恍如前世,少商轻叹一声。

  曾经她是多么热切的想要成家立业,独立门户,努力活出个样来给萧夫人看看。一晃数年过去,楼垚与何昭君说不定都三胎了,自己却还跟前前未婚夫纠缠不清,真是理想照进现实,她打算好好的人生计划永远夭折在逗逼途中。

  “我从没想过伤你,那阵子得到霍家残存旧部的消息,我以为能妥善了结凌氏一族,才起了娶你的念头。”霍不疑道。

  少商怒道:“你就不能等真的了结了凌益,再来找我么!”

  “我等不及了。”霍不疑垂眸,“人总是这样,心心念念许久的事,若是全无希望便罢了,可只要透出些盼头,便会迫不及待。”

  少商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作势起身:“你说完了么,说完了我就走了。”

  “还有……”霍不疑拉住她的手,发现她指尖有血丝,皱眉道,“你以前不爱留指甲的。”

  “不留指甲怎么涂花汁啊!”少商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

  “你以前也不爱蔻丹。”霍不疑把她拉到自己对面做好,宫闱内不许佩利器,他便只能替女孩剔干净碎甲,然后每个指尖都抹上药粉。

  少商伸着手任他敷药,从这个角度看去,他的鼻梁高耸睫毛浓长,她忽然烦躁起来:“还有什么你一并说了吧,我总不能迟迟不回筵席。”

  霍不疑顿了下,道:“骆济通不是好人,若她给你写信或说了什么,你都别信。”

  少商一惊:“什么?!”她只是觉得骆济通人品不好而已,可若是霍不疑说某人‘不是好人’,那必定是做了大事。

  霍不疑抬头:“当年杀死婢女春笤的不是五公主,是骆济通;不错,她也参与陷害你,我疑心陷害你的计策就是她出的,五公主没这么好的心计。”

  少商微微张嘴。

  “还有,她前夫贾氏七郎之死,与她也脱不开干系。总之,你要小心这人。”

  少商竖起汗毛,忍不住叫起来:“既然你都知道,为何你还打算娶她啊!”

  霍不疑微微一笑:“我没打算娶她,我只是拿她做个幌子,不然陛下和太子能放我安安生生在边关过这六年?”

  “也对。”少商点点头,旋即惊起,“诶不对!幌子不能打一辈子啊,你就算不娶骆济通,那也得娶别的什么人,与其跟个品行不端的女子干耗,不如好好找个贤惠善良的……”

  她看着他沉静而深邃的眼眸,心头一颤,“你是故意的,你根本不打算娶妻,你,你以后都不成婚了……?”她猜到了原因,却不敢猜他的用意。

  “你疯了,霍家等着你传继香火呢,你敢一辈子孤单单的,陛下会活吃了你!”她压低声音,惊愕难言。

  霍不疑笑的山河清朗,毫不在意。

  少商眼眶湿润,好声好气的劝道:“你就不能看开些么,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们各自别过,成家生子,等过上十几二十年,老友相聚,说说笑笑,岂不美哉?”他若是一生孤苦,茕茕孑立,那她怎么办,就这么看着?

  霍不疑揽过她单薄的背脊,搂的死紧,闷闷道:“我不与你做老友,我们要做老夫老妻。”

  少商感到一阵灼热呼吸向自己扑来,温热的头颅埋进她的颈窝,周遭萦绕着干净的男性气息,夹杂着熟悉的药草香与铁锈味的血气。

  她无声的落下眼泪,然后把心一狠,用力推开他,直直的站起来,冷冷道:“你想娶妻就娶妻,想娶谁就娶谁,与我没有半分干系!话都说完了,我要走了。”

  霍不疑一把抓住她,单腿跪地,牢牢箍住她纤细的腰身,恳求道:“你别这样狠心,六年前是我对不住你,别人不明白,但我明白——你从不肯相信别人,也不愿依赖别人,可是我逼着你接纳我,等你全心全意要和我过日子时,我却舍下了你……”

  少商再度落泪,已经结痂的心口又被撕开一道裂缝。

  她心里有一座坚冰筑成的高墙,墙的这边是她独自一人,无人能走进。六年前,凌不疑以雷霆万钧之势撞破了这座冰墙,说以后他们可以互相取暖,她费尽浑身的力气信了他,结果呢……她已下定决心,这辈子再也不会出来了!

  “我绝不原谅你!”她淌着泪,咬着牙,恶狠狠道,“别做梦了,我能好好活到现在,就是靠着心硬。我绝不原谅对不住我的人,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六年前你会舍弃我,焉知以后你不会重蹈覆辙!我知道人人都明里暗里帮你说话,包括我家里的人,可我偏偏不如你的愿!没有你,我也能过的很好,我绝不再相信你了,绝不!”

  霍不疑也落下泪水,卑微的哀求着:“他们不是帮我说话,是在帮我们。你自己拿镜子照照,你看袁慎时的样子,和看我时完全不同。我不是瞎子,别人也不是瞎子!”

  少商泪如雨下,哽咽不能言语:“没有你,我也能过的好,我与袁慎会白头偕老,共度一生……”

  霍不疑轻声道:“是呀,我活该一生孤苦,你总能忘记我的。”

  少商喉间堵的难受。

  霍不疑仰视着她:“我从没想过伤你,我一直盼你能一生顺遂,喜乐无愁。当初我连你和楼垚的外放之地都找好了,那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你喜欢烧砖瓦就烧砖瓦,喜欢酿酒就酿酒,不会有人来非议你。”

  “这六年我总做一个梦,梦见父母兄姊都好好活着,从不曾有过灭门惨祸;我去你家提亲,你答应了,然后我们欢欢喜喜的做了夫妻——”

  少商泪眼模糊,想若霍翀夫妇还活着,若所有人都活着,那该多么好。

  霍不疑一定会是整座都城中最英武开朗的青年,他们还会在灯市遇上,不过这一回,他不会再有顾虑,而是大大方方的走过来,而自己一看见他的脸,必会大发花痴。

  可能萧夫人会嫌他莽撞,程老爹会嫌他唐突,不过鉴于霍家显赫的门第,自己总归会嫁过去;等到儿女绕膝时,她会告诉大家,其实是白菜先动的手。

  霍不疑双目发红,羽睫凝泪,抓着她的双手放在自己脸颊上:“你别这样狠心,求求你,别对我这样狠心。”

  少商再也端不住冷漠的架子,像个孩子般的哭起来,眼泪鼻涕,毫无形象;今天她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

  这时外面忽传来一阵嘈杂的说话声,仿佛有许多人往这边走来,当头的是三公主带醉意的响亮笑声——“曲泠君走的忒快了,还没吃母后宫里的冰镇甜果栗子呢;还有程少商,不知跑哪儿去了。”

  二公主道:“泠君是双身子,你当是你呀,胡吃海塞,玩闹个不歇。少商大约回永安宫了吧,我听说近来宣太后身子愈发不好了。”

  汝阳王世子妃道:“今日春光大好,我们为何不去后头园林中摆席,吹着风,醒醒酒。”

  三公主笑呵呵:“春光是好,可是蚊虫也多,还是这间宫室好,三面隔扇可以卸下来,到时一样吹风赏景嘛。”

  “哟,三皇姐如今这么妥帖周到了啊。”

  “去你的,没大没小!”

  众妇哈哈大笑。

  霍程二人都哭的有些晃神,说时迟那时快,宫室的门扉被唰的移开,内外数目相接,只见少商直立当地,霍不疑单腿跪在她跟前,两人都面有泪痕,衣裳上有零星血迹,地上的案几及其上头摆设四散凌乱。

  诸妇不妨见到这般情形,齐齐吸了口气。

  静滞片刻,无人开口,作为辈分最高的贵妇,汝阳王世子妃自觉有义务开口,干巴巴道:“呃……你么,你们也在啊,真巧……”

  这话还不如不说,门内外再度陷入寂静,片刻后,众人回神,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夹杂着吃吃轻笑。

  众妇想,莫不是这二人在此处幽会?可看这一地狼藉,衣裳还有血,更像殴斗打架,然后再看这两人一立一跪的姿势,这是在苦苦哀求?可是霍不疑这样心高气傲的青年权臣会下跪求人?!……呃,这题她们猜不出来。

  少商脑袋嗡的一声,手足无措,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霍不疑十分镇定的缓缓起身,将女孩拦在身后,看向诸妇的眼神冷淡。他做出这般完全保护的姿态,门外的轻笑低语顿时一静——以她们的出身地位,自不是市井中只知看热闹的长舌妇,该有的觉悟还是有的。

  二公主轻哂一声,上前一步,柔声道:“子晟,我们今日饮多了,要在这里醒醒酒。”

  霍不疑神情缓和下来,忽然莫名其妙的说道:“……二公主,你还记得那年宫巷中,你,我,少商,还有三公主,四人碰面。”

  三公主想起来了。

  她抓抓耳朵,翻了个白眼,丢人的往事她早就忘了,霍不疑干嘛还提起来,真是的!

  二公主道:“记得,那是少商第一日到宣娘娘身边听学受教。”

  少商也想起来了,当时也是这样,三公主要寻她麻烦,他将她护在身后,犹如一座高大挺拔的山岭,遮挡住所有风雨。

  霍不疑神情冷彻严肃:“那日分别前,我最后说的话,不知二公主是否还记得?”

  二公主静静的看他,然后微笑起来:“……记得,你放心。”

  她转身看向诸妇,目光威严而柔和,“子晟与少商多年未见,是以有话要说。我希望今日诸位所见,不会在外面生出流言蜚语来。”

  聪明人不需多说,心里自然清楚,诸妇立刻明白,若她们出去乱说,不但与霍不疑为敌,也与皇帝最宠爱的二公主为敌,于是纷纷打起了哈哈,装着糊涂。

  少商慢慢捏紧拳头,她全想起来了,那日霍不疑对两位公主最后说的话是——直到遇见她,我才动了婚配心思,除她之外,别无旁人。